他没有想太久,因为天亮了。
元罗城北门,晨雾粘稠如浆,将城墙的轮廓浸染得模糊不清。
铁面就跪在这片模糊之中,背脊挺直如一截断裂的枪杆。
他身前的土地是新翻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亡魂的冷意。
那柄跟随他斩尽百庙神像的断刀,此刻被他当做锄头,刀锋卷了刃,刀身沾满湿泥。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株通体剔透、叶脉中仿佛有流光闪烁的异植栽入土中。
这是第一株“忆草”,传说中能汲取方圆十里内消散的执念,将其凝结为亡魂记忆的奇花。
“我曾斩百庙,碎了万千神像,只因它们空享香火,不闻人间疾苦。”铁面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的震动,“今日,我什么都不斩,只愿为你们护一碑。”
话音刚落,他身后那块刚刚立起的“归心碑”上,“元罗”二字似乎闪烁了一下微光。
也就在这一瞬,天变了。
铅灰色的云层毫无征告地被撕开一道狰狞的焦痕,那不是闪电,而是更高层次的意志显现。
一道纯粹由毁灭与惩戒构成的紫黑色雷霆,裹挟着焚尽万物愿力的恐怖气息,自九霄苍穹笔直劈落。
它的目标不是铁面,不是元罗城,而是城中那块凝聚了无数凡人朴素愿望的石碑——归心碑。
焚愿雷!天道用来抹杀逆天之念的刑罚!
铁面没有回头,更没有躲闪。
在雷光映亮他狰狞面具的刹那,他猛地转身,张开双臂,用自己那副伤痕累累的残躯,像一扇门板般死死护在了石碑之前。
“轰——!”
雷霆撞上了血肉之躯。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铁面身上的铠甲瞬间熔化,皮肉在雷光中焦黑、碳化、寸寸开裂。
剧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每一寸神经,但他没有倒下,双脚如同在城基下生了根。
就在他濒临崩溃之际,体内的修罗血脉似被这天道神威彻底激怒。
一道暗红色的微光自他焦黑的皮肤下泛起,在他身后形成一个模糊的修罗虚影。
这血域之力并非要硬撼天雷,而是在接触的瞬间,产生了一股诡异的偏转之力。
焚愿雷那足以抹平山岳的雷意,竟被这微不足道的力量硬生生带偏了三寸!
雷光擦着石碑边缘轰入大地,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焦洞。
碑身剧烈震颤,却终究没有碎裂,碑文完好无损。
“噗——”
铁面猛地喷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以断刀拄着地面,才没有完全倒下。
他抬起头,透过面具的缝隙,看着那块安然无恙的石碑,焦裂的嘴唇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咳着血沫的笑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原来……被人记着……是这种感觉……”
城楼之上,墨无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手中的笔悬停在纸上许久,直到铁面的笑声传来,他才终于落笔,在《人心纪事》的最后一章写下注脚。
“守名者,非守虚名,乃守心中不灭之火。今有铁面,曾以破戒为道,毁神牌万千。今却以身为盾,护一碑之名。此非叛道,乃归心。”
笔落,整本书册“轰”的一声自燃起来,火焰是温和的金色,没有丝毫灼热之气。
书页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并未飘散,而是凝聚成万千墨蝶,振翅飞向四野,飞向那些曾被神殿铁蹄践踏过的焦土。
百里之外,一处早已被焚毁的村落废墟中,一个衣衫褴褛的盲眼老妪正摸索着捡拾柴薪。
一只墨蝶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手背上,随即化作一点温热的灰烬。
老妪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眶中竟滚下两行泪水。
她没有犹豫,将干裂的食指送入口中,用力咬破,任凭鲜血涌出。
她摸索到旁边一面断裂的土墙,用指尖的血,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
何初帆。
当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面死寂的断墙墙缝里,竟钻出点点萤火,微弱却执着,仿佛在黑暗中初次燃起的灯火,映亮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颊。
夜色重新笼罩元罗城。
何初帆怀中的灵魂冰心再度剧烈震颤起来,冰寒刺骨。
他抱着冰心,站在迎风招展的战旗之下,天空中的火鸦盘旋汇聚,如同一条燃烧的星河。
他低下头,对着冰心轻声说道:“千城,你说过,你听见了……可我还想让你看见,看见这世间,并非只有神殿的虚伪光芒。”
话音未落,灵魂冰心骤然大亮,一道比先前清晰数倍的意识流,如一柄温柔的尖刀,瞬间涌入他的识海。
那依旧是她生前最后的记忆。
白发如雪的少女,立于焚城之巅,身后是正在崩塌的巍峨王宫与漫天火海。
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回眸看向他的方向,绝美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丝顽皮而决绝的笑意。
她的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三个字。
——等你来。
“轰!”
何初帆的脑海一片空白,仿佛被这三个字引爆。
他再也站立不住,双膝重重跪倒在地,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沿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城砖上。
他哭得像个孩子,身体剧烈抽搐,却在泪眼朦胧中,咧开嘴笑了。
“我来了……”他用手背胡乱抹去泪水,声音哽咽却坚定如铁,“你也别走。”
一道淡蓝色的虚影在他身旁悄然凝聚,正是凌罗。
她看着悲喜交加的何初帆,目光最终落在那面被刀痕与血迹浸透的战旗上。
她伸出虚幻的指尖,轻轻一点旗面。
刹那间,战旗仿佛活了过来,旗面如水波般起伏。
那些纵横交错的刀痕深处,竟缓缓浮现出万千个细小如蚁的名字——阿灰、说书人、蚕娘、铁面……甚至还有更多未曾留下姓名的代号与身份,他们都是在这场抗争中逝去的凡人。
“主人,”凌罗的声音空灵而清澈,“你点燃的不是对你的信仰,而是‘被遗忘者’的回响。他们不是信你能成神,他们只是相信,自己不该被就此抹去。”
她转过身,整个虚影变得更加透明,一缕最本源的灵光从她眉心溢出,缓缓注入旗帜的中心。
“这一世,我愿为旗魂。不为护你周全,只为护住那些……想被人记住的人。”
何初帆缓缓站起身,握住战旗的旗杆。
旗帜入手的一刻,他感觉到的不再是布料的触感,而是一种温热的、仿佛万千心跳汇聚成的脉动。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夜色,望向极远之处的死亡神殿方向。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遥远的地平线上,先是亮起一点豆大的火光,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转眼之间,火光连绵成片,汇成一条条蜿蜒的火龙,从四面八方,朝着元罗城的方向涌来。
那是百城百姓,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
他们没有修为,不懂神通,只凭着一双脚,掌着一盏简陋的油灯,踏着夜色,一步步走来。
汇聚的人潮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朴素而真挚:
“修罗爷爷救过我家的牛!”
“他一个人挡住了兽潮,护过我们整个村!”
“我不忘他!我家里还供着他的长生牌位!”
声音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
元罗城上空的火鸦群发出一声声高亢的鸦鸣,它们俯冲而下,从每一盏油灯中衔起一缕微弱的灯焰,然后冲天而起。
万千灯焰,在火鸦的承载下,化作一道横贯天际的赤色长河,倒卷而上,直贯星穹!
何初帆仰天,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咆哮,声音震彻云霄:
“玉清霜!你焚庙灭碑,可人心执灯,这人间愿火,万里不熄!今日我何初帆,便以这万民之愿为旗,以这不灭之念为刃——你天道若敢再斩,我便教这天地,记住每一个被你遗忘的名字!”
话音落,他手中战旗猛然展开!
那条由万家灯火汇成的赤色长河,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咆哮着倒灌入战旗之中。
旗面上的万千名字瞬间亮如白昼,而后,一股无可匹敌的意志之力自旗尖喷薄而出,在九重天外,硬生生烙下了一道横贯苍穹的赤色伤痕!
天空,仿佛被划开了一道永不愈合的血口。
而在那狰狞的裂痕之后,一座悬浮于虚空,通体由白骨与黑曜石构筑的宏伟神殿,其轮廓终于在人间清晰地浮现。
元罗城外,百里灯火不灭,汇成一片光的海洋。
咆哮与呐喊声渐渐平息,人群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他们仰望着天穹那道赤色伤痕与之后若隐若现的死亡神殿,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
那光芒里有敬畏,有悲愤,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一种不约而同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数以万计的人群中无声地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