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鸦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石板,那触感如千年玄冰渗入骨髓,寒意顺着脊椎一路攀爬,几乎冻结了呼吸。
石缝间渗出的幽绿微光映在它眼中,像腐烂萤火虫的残骸,忽明忽暗。
耳边,是轮回门闭合时发出的金属哀鸣,沉重如山崩,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被吞噬殆尽,连灵魂都仿佛被抽成真空。
殿内没有光,只有环绕立柱盘旋而上的无数亡魂。
它们的低语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灰色潮汐,如砂纸般摩擦着耳膜,又似冷雨敲打枯叶,在寂静中织出一张无边的网。
那些声音时而呢喃,时而嘶吼,夹杂着前世未尽的执念与悔恨,冲刷着每一个角落,也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
也就在那扇门闭合的瞬间,何初帆的世界被彻底剥夺了色彩。
他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仿佛一张尚未落笔的宣纸,连呼吸都变得模糊而无声。
紧接着,刺骨的寒意与墨香一同涌入鼻腔——那是松烟墨混着雪水研磨的清冽,还有一丝纸张受潮后泛出的微霉。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画室,木窗半开,窗外是漫天飞雪,雪花扑在脸上,凉得几乎麻痹。
他低头,看到自己握着一支狼毫笔,指尖沾着未干的墨,那墨迹在皮肤上微微发涩,带着微微的粘滞感。
指节因久握而泛白,虎口处还残留着磨出的老茧。
面前的画卷上,一个白发女子正对着一株枯梅浅笑,眉眼间带着洗尽铅华的寂寥。
她的发丝在纸上仿佛真的随风轻动,唇角那一抹笑意,竟让整幅画都透出一丝温热,像是从记忆深处挣脱而出的残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是边陲小国最无闻的画师,而她,是因宫廷内斗被贬谪至此的公主,暮千城。
他的一生,似乎只为一件事而存在——为她作画。
从她初到时的清冷孤傲,到后来偶尔流露的温柔,再到最后病榻上的憔悴。
他画了整整一百幅,藏满了这间小屋,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的岁月。
可她终究还是在他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夜,皇室的禁卫军闯入他的画室,皮靴踏过散落的画卷,发出脆裂的声响。
火把的热浪扑面而来,火星溅到他脸上,灼出细微的痛感。
他们以“妖言惑主,秽乱宫闱”的罪名,将他毕生心血付之一炬。
熊熊烈火吞噬了她的一颦一笑,将百种姿态化作一捧相同的灰。
火舌舔舐着墙壁,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浓烟呛入肺腑,他却只是跪着,看着那些熟悉的眉眼在火焰中扭曲、消失。
他没有反抗,只是在火熄灭后,抱着那尚有余温的骨灰坛,跪在雪地里。
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像一层层无声的裹尸布。
寒风割面,指尖早已失去知觉,可那坛子的温度,却像最后的执念,死死烙在掌心。
一日,两日,三日。
他像一座没有知觉的石雕,不哭,不语。
直到冻僵的身体失去最后一丝温度,幻境即将碎裂的前一刻,他听见自己的灵魂在空旷的雪原上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叩问:“若爱只能留存于画,那这世间,何来永恒?”
画面扭曲,撕裂。
咸腥的海风猛地灌满口鼻,带着铁锈与腐藻的气息,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成了一个赤裸上身的健壮渔夫,手中紧握着船桨,木柄粗糙的纹理磨着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远处的礁石上,一个瘦弱的女孩被五花大绑,正是暮千城的脸。
她嘴唇发紫,发丝贴在脸上,眼中却仍有一丝倔强的光。
村民们在岸边高声祈祷,鼓声与咒语混杂,像野兽的低吼。
要将她献祭给所谓的海神,以平息连日的风暴。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驾着一叶扁舟冲向了礁石。
雨水如鞭抽打脊背,雷光划破天际的刹那,照亮了她惊恐又惊喜的脸。
他没能救下她,也没能救下自己。
愤怒的村民将他视作亵渎神明的罪人,用渔网将他困住,活活扔进了祭祀的篝火。
烈焰焚身,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焦臭味直冲鼻腔,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
可他却死死盯着礁石的方向,看到她在滔天巨浪中被卷走,消失不见。
那烟,忽然变成了战场上燃烧帐篷的焦味。
刀光闪过,他猛然睁眼——手中握着的不再是船桨,而是染血的长剑,剑柄冰冷,血顺着剑槽滴落,砸在铁甲上,发出清脆的“嗒”声。
他是戍边大将,她是敌国派来的间谍。
他们在战场上相识,在营帐中相爱,却终究逃不过家国宿命。
当她的身份暴露,他奉命将她捉拿归案时,两人兵刃相向。
长剑贯穿她身体的前一刻,她却主动迎了上来,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铠甲。
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带着铁锈味,滑过唇边,竟尝出一丝咸涩的甜。
她在怀中断气,最后的遗言带着一丝凄楚的恳求:“阿帆,若有来生,别再让我做卧底。”
轮回飞速旋转,每一世的记忆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碾碎,只留下最深刻的痛楚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是救死扶伤的医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瘟疫夺走她的生命;他是叱咤风云的剑客,却在她被仇家寻上门时武功尽失。
第七世,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道士,她是山中修炼千年的狐妖。
天雷劫罚降下,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以凡人之躯挡在了她的身前。
紫色的电光将他撕成碎片,魂飞魄散前,他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焦肉与雷火的气息,看到她跪在焦土之上,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哭喊:“你为何总要救我?你这个傻子!可我……从不想活过一个没有你的世界啊!”
一次又一次的拯救,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死别。
那句深埋在灵魂最深处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唯一灯塔,始终不曾熄灭——“她说要我报仇……可我更想带你回家。”
轮回飞速旋转,每一世的记忆都被碾碎成尘。
可这一次,旋转慢了下来。
风停了,雷止了,天地间只剩下一声微弱的喘息。
当他再次睁开眼,已不在战场,不在海边,不在画室……
而是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身边躺着一个咳血的老人。
终于,第九世的轮回开启。
这一次,没有国仇家恨,没有天道不公。
他不再是拯救者,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榻老翁。
身旁躺着的,是同样白发苍苍、咳血不止的暮千城。
医生来了又走,都摇头说药石无灵。
他没有像前几世那样去求仙问卜,更没有怒斩天道的念头。
他只是每日为她读一本泛黄的旧书,纸页脆薄,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讲一段早已模糊的过往,声音沙哑,像风吹过枯草。
然后握住她枯瘦冰冷的手,一遍遍地说:“千城,这一世,我不救你了,我陪你。”
春尽那日,她在他怀中安详离世,脸上带着久违的恬静笑容。
窗外的桃花开得绚烂,花瓣随风飘落,拂过窗棂,轻轻落在她的发间,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按照轮回试炼的规则,幻境本该在此时消散。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依旧坐在那间漏风的旧屋里,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
一日,三日,百日……他如第一世跪在雪中那般,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仿佛要与这间屋子、这具尸体一同化为永恒。
终于,支撑着这方小世界的轮回镜上,“咔”的一声,自行裂开一道细微的血色纹路。
一道模糊的女人身影悄然出现在屋角,她身着宫装,风华绝代,正是掌管此地轮回的九娘。
她看着枯坐的何初帆,眼神复杂,轻声叹息:
“九世不逃,十世不求,甘愿坐化相伴……这便是传说中,从未有人走通过的‘逆命之痕’。”
与此同时,在死亡神殿最幽深的核心,那双紧闭了千年的金色眼眸缓缓睁开。
至高的主宰海拉指尖轻点虚空,映出九世流转的画面,唇角微扬:
“他竟以‘不轮回’,破了轮回。”
“可笑的是,我设下万般劫难,只为等一个人——愿意为爱,放弃重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何初帆所在的第九世幻境猛然剧震。
那间承载着他最后温情的茅屋,连同窗外的桃花与怀中的爱人,都开始像沙画般崩溃、瓦解!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整个轮回世界的愤怒都聚焦于他一身,要将这个胆敢违逆规则的异类彻底碾为齑粉。
撕裂般的剧痛从灵魂深处传来,远比前八世任何一种死亡都更加痛苦。
灰白的世界被狂暴的血色取代,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强行拉扯、重塑……
就在他即将彻底消散之际,怀中那具冰冷的身体,忽然化作一缕白光,轻轻缠绕上他的心脉,温润如初春的溪水。
在这混沌尽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跨越千年的轻唤:
“阿帆……这一次,换我来接你。”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而那扇隔绝生死的轮回门——
正从内部,被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