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革新司的衙署设在皇城东南角,原是前朝一处闲置的库院,青砖灰瓦,古柏森森。
宓瑶踏入朱漆大门时,晨光正穿过檐角铁马,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院中已候着十余名匠官吏员,见她身着七品鸂鶒补服、腰系内造司令牌而来,众人神色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亦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下官参见宓监事。”为首的老吏躬身行礼,眼皮却耷拉着,“衙内卷宗、匠籍、物料册皆已备妥,请您示下。”
宓瑶目光扫过众人,停在廊下一位垂首搓手的工匠身上。
那是研习所的陈匠人,今晨被她特意调来革新司。
她不动声色地扶起老吏:“诸位请起。今日首要之事,是厘清江南贡缎褪色之弊。陈师傅,将试染样本呈上。”
陈匠人急忙捧出十余匹绸缎,宓瑶执起一匹暗红织金锦,指尖抚过泛白的缠枝莲纹:“此缎用苏木为底,砒霜为媒,色泽本应沉艳。然江南潮湿,砒霜与丝胶反应生成白霜——可是如此?”
满院寂静。
一名蓝袍匠官猛地抬头:“监事如何得知?此弊困扰江南织造局二十年,屡次调整配方皆无效……”
“因为你们只改配比,未改根本。”
宓瑶取出《天工织造秘要》,翻至“矿物媒染”一章,“古法载明,砒霜需以醋淬三次,去其烈性。另可添少许绿矾固色。”
她顿了顿,看向那匠官,“阁下可是绍兴沈氏?听闻贵族擅制青碧染,不知可愿与本官共试新方?”
沈匠官怔在原地。
他祖传的青碧染秘方从未外泄,这女子竟一语道破其来历,更以“共试”相邀……片刻迟疑后,他郑重长揖:“下官愿效绵力。”
革新司的昼夜在染缸与算盘声中流转。
宓瑶白日督造试验,夜间核算工耗,竟比在研习所时更忙碌三分。
这日她正与沈匠官推演绿矾用量,忽闻门外喧哗——原是户部遣员来查革新司“奢费公帑”。
“一月耗用白矾三百斤、绿矾八十斤、茜草五十斤……”
户部主事抖着账册冷笑,“宓监事,这些物料够染千匹宫缎了吧?可成果何在?”
宓瑶尚未开口,沈匠官已挺身而出:“刘主事有所不知,仅解决砒霜褪色一弊,每年可为朝廷节省返工银六千两!眼下试验已近尾声……”
“本官问的是成果!”刘主事挥袖扫落染样,“女子为官已是破例,岂容尔等挥霍无度!”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清冷声线:“刘主事好大的官威。”
萧景珩负手立于阶下,玄色蟒袍沾着秋露,似刚下早朝便匆匆赶来。
他拾起滚落脚边的绯色染样,对日光细看:“色泽鲜亮,浮粉尽去——这是成了?”
宓瑶压下心头波澜,垂首道:“尚需三日曝晒试验。”
“很好。”萧景珩转身看向刘主事,“陛下三日前问及革新司进展,本殿正愁无以为报。刘主事既如此关切,不如随我入宫面圣?”
刘主事汗如雨下,连连告罪退走。
萧景珩待众人散去,方从袖中取出一卷黄册:“弹劾你的折子今早已递至通政司。领头的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其族弟掌控江南三大染坊。”
宓瑶攥紧染样:“殿下可知……他们指控何事?”
“说你以革新为名,行商贾之实。”他目光掠过她微颤的指尖,“比如,暗中资助‘巧颜阁’与侍郎府争利。”
她背脊一凉。此事她做得隐秘,连苏坊主都不知东家身份……
“不必猜了。”萧景珩截断她的思绪,“是李侍郎府上那位小姐,借赏花之名探过你虚实。”
他忽然俯身,替她拂去袖口沾着的靛蓝粉末,“宓瑶,我要你记住——当你选择站在光下时,影子便会长得超出想象。”
三日后砒霜固色法大成,帝悦,赐宓瑶孔雀补服。
当夜萧景珩邀她至别苑“金鳞池”,说是庆功,却只设一舟、一壶、两盏。
扁舟荡至池心,满月映得水光如银鲤腾跃。
萧景珩执壶斟酒:“此乃江南新贡的‘雪酿’,入口清冽,后劲却足。”见她迟疑,他轻笑,“怕我醉后失仪?”
“下官是怕自己失仪。”她捧住温热的瓷盏,“今日之功,半赖殿下回护……”
“错了。”他截住她的话,“是你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说服沈匠官动用祖传技艺;是你翻遍《天工织造秘要》找出绿矾配伍;更是你冒着被斥‘牝鸡司晨’的风险,在御前据理力争——与我何干?”
池风拂乱他额前碎发,这一刻他不再是居高临下的皇子,而是月下与她平等对视的同盟。
宓瑶忽然想起去岁在津门客栈,那个只能攥着指环盼他平安的自己,眼眶微微发热。
“景珩。”她第一次不带敬称唤他,“若有一天,我的存在会危及你的地位……”
“那便让史官记着——”他倾身握住她搁在舷边的手,掌心滚烫,“大盛朝五皇子萧景珩,与织造革新司监事宓瑶,曾于承平二十年的月夜,共立革新之志。功过是非,皆由后世评说。”
舟楫轻摇,惊起宿鹭掠过芦花。她看着他眼底映着的月轮,终于将那句盘旋已久的话问出口:“为何是我?”
“因为你是唯一敢在御前说‘古法未必皆对’的人。”
他松开手,任一缕她的发丝绕在指间,“更因为……你让我看见,大盛的锦绣河山,不该只绣着一种颜色。”
归途时马车经过巧颜阁,宓瑶瞥见秀珠正送客出门——那客人戴着斗篷,身形却似吏部李小姐的贴身婢女。
翌日苏坊主送来一匣新纹样定金,匣底却压着张字条:「闻君高升,心甚慰之。然树大招风,望慎言行。另:青州生丝价昂,可试湖州替代。」
宓瑶在灯下焚毁字条,灰烬落进笔洗如蝶骸翻飞。
李小姐的示警与提示皆在微妙处,她不得不防,却也不能拒——那“湖州生丝”正是革新司下一步需用的关键物料。
窗外夜枭啼鸣,她摩挲着萧景珩白日赠的犀角算筹,忽然明了他那句“影子”的深意。
在这盘纵横交错的棋局里,她既要执子破局,亦要成为他人不敢轻犯的棋手。
正如月下池中那双交叠的倒影,光越亮时,影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