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工坊的小女孩们短暂相遇后,宓瑶的心境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平缓期。
她不再抗拒脑海中偶尔闪回的、属于陆铮的思维习惯,也不再为沈清辞残留的情感记忆而困扰。
她开始以一种近乎观察者的冷静视角,审视着这具身体里发生的一切化学反应。
她发现,当遇到技术难题时,陆铮那种“发现问题-分析逻辑-寻找最优解”的思维模式会自动上线,犀利而高效;而当与坊里的女工、甚至那些小女孩相处时,沈清辞的细腻共情和对女性命运的体察又会自然流露,让她更能理解她们的困境与渴望。
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竟在她的日常中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与协作。
她开始有意识地整合这种力量。在教授“技习班”的女工们时,她不仅传授操作技巧,更会鼓励她们提问、思考原理,甚至偶尔会讲述一些历史上杰出女性的故事,潜移默化地拓宽她们的视野,给予她们精神上的鼓励。
女工们对她愈发爱戴,不仅仅是出于对技艺的崇拜,更带有一种近乎对师长、甚至对姐姐般的亲近与信任。
这天夜里,她又一次梦到了现代都市。
不再是光怪陆离的碎片,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场景:她窝在电脑椅里,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工程设计图纸,旁边还开着十几个搜索页面和聊天窗口,和一群看不见的同事激烈地讨论着一个技术参数。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外卖的味道。
梦里没有喧嚣的骂战,只有专注的思考和解谜的乐趣。
然后场景模糊切换,她又看到了侯府的书房,年少的沈清辞偷偷地点着灯,如饥似渴地读着一本被继母列为“禁书”的游记,眼中闪烁着对窗外广阔世界的好奇与向往。
两个梦境平静地交替,没有冲突,没有撕裂。
宓瑶从梦中醒来,窗外天光微熹。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回味着梦中的感受。
她忽然意识到,无论是陆铮对技术极致的追求,还是沈清辞对知识对外界的渴望,其内核,其实并无不同——那都是生命对“创造”和“探索”的本能向往。
只是他们所处的时空和身份,赋予了这种向往不同的表现形式和遭遇了不同的阻碍。
而现在,她,这个奇特的融合体,正拥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去同时践行这两种向往——用创造性的技术,去探索和改变自身及更多人的命运。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充实。
清晨的工坊还很安静,只有几个早到的工匠在做着准备工作。
宓瑶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走到那台最新的改良织机前。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每一个熟悉的部件,感受着木质的光滑和金属的冰凉。
这不是冰冷的机器,这是她思维的延伸,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语言,是她安身立命的基石,也是连接她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她拿起一束原色的生丝,又挑了几种不同颜色的染料样本,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没有绘制复杂的图纸,而是完全凭借内心的感觉和对手中材料特性的理解,开始亲自操作织机。
她不再追求极致的效率或完全符合规范,而是像画家调色、诗人炼字一般,随心所欲地尝试着经纬的交错、颜色的叠加、疏密的变化。
梭子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织机发出的声音也不再是单调的重复,而是像一首即兴创作的乐曲。
她织得浑然忘我,完全沉浸在创造的愉悦之中。
脑海中,陆铮的工程学知识、沈清辞对色彩和纹样的审美、宓瑶对手工技艺的体会,完美地交融在一起,通过她的手指,流淌到逐渐成型的织物上。
当最后一梭打完,她剪断纬线,将那块不过尺许见方的织物取下。
那不是规整的锦缎,更像是一幅织物小品。底色是温润的米白,上面用深浅不一的青、灰、金三色丝线,交织出抽象而富有韵律的纹路,似山峦起伏,又似水波荡漾,光影流动间,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坚韧与蓬勃生机交织的美感。
这完全不同于锦云坊以往的任何产品,甚至不同于她之前为了实用目的而设计的一切。
王师傅等人不知何时已围了过来,看着这块小小的织物,眼中都露出惊叹迷惑之色。
“宓师傅,这是……新的花样?好像从未见过?”
“这纹理……这配色……真是别致,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觉得静。”
宓瑶看着手中的织物,自己也有些怔忪。这仿佛是她潜意识深处,那个融合后的“自我”最直观的外化表现。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不算新花样,只是……随手织着玩玩。”
她将这块小织物仔细地收了起来。
傍晚回到别院,她意外地发现萧景珩正在花厅等她。他面前摆着几匹新织出的锦缎样本,显然刚从锦云坊过来。
“身子大好了?”他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在她似乎比病前更显清亮平和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
“劳二哥挂心,已无碍了。”宓瑶在他对面坐下。
萧景珩将一匹宝蓝色的锦缎推到她面前:“这是新出的?色泽和密度都比之前更好。”
“嗯,调整了染缸温度和经线张力。”宓瑶答道,语气是技术性的平静。
两人就坊内的事务交谈了几句,皆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然而,在谈话间隙,宓瑶却忽然自然地问道:“二哥可用过晚膳?若是没有,不如一同?今日顾嬷嬷炖了火腿冬瓜汤,很是清淡可口。”
这话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寻常家人间的问候,却让站在一旁的顾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以往的宓瑶,对萧景珩恭敬、忌惮、依赖、甚至偶尔反抗,却从未有过如此……日常化的亲近。
萧景珩似乎也微微一顿,抬眼看了她一下。
眼前的宓瑶,依旧穿着半旧的工装,发髻简单,但眉宇间那种挥之不去的紧绷感和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在的松弛与安定。
他沉默片刻,居然点了点头:“也好。”
一顿简单的晚膳,吃得异常安静。
席间并无太多交谈,但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和。
用完膳,丫鬟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宓瑶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忽然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对面的人听:
“有时觉得,人生际遇,真是奇妙。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换了很多种身份,跌跌撞撞,迷茫挣扎……最终却发现,所有走过的路,经历的事,无论好的坏的,都像是……都像是织布时投入的不同颜色的纬线。”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坦然,望向萧景珩:“它们交织在一起,或许一开始看起来混乱不堪,毫无章法,甚至觉得自己织坏了,想全部拆掉重来……但只要不放弃,继续织下去,最终总会呈现出一幅独属于自己的纹样。那纹样,或许并非最初设想的样子,但那就是‘我’了,无可替代,也无法重来。”
她顿了顿,嘴角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所以,不必再纠结于是哪根纬线更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们共同织成了现在的这幅图景。而我能做的,就是继续往下织,让它尽可能……好看一些,结实一些。”
厅内烛火跳跃,映照着她平静而坚定的侧脸。
萧景珩端着茶盏,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他没有回应她的这番话,只是久久地沉默着。
宓瑶也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她只是将心中盘旋已久的感悟说了出来,像是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的确认和宣告。
她知道,他听懂了。
有些话,无需挑明。有些理解,心照不宣。
窗外,月色如水,宁静地洒满庭院。
宓瑶忽然觉得,这座她一度视为临时避难所的江南别院,此刻竟给了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之感。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不是指这方小小的院落,而是指这个终于开始接纳完整自我、并找到前行方向的——灵魂的故乡。
灵魂的拷问,或许不会有终极答案。但她已找到了与问题共存,并带着它继续前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