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岁除。紫微城却不见半分喜庆,素白绸缎取代了往日的红灯笼,宫人们垂首疾走,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太子新丧,国丧期间,连岁除的钟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太极殿内,两具棺椁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香烟缭绕,诵经声低沉而绵长,更添几分压抑。
后殿寝宫内,云承睿在龙榻上剧烈地咳嗽着,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明黄锦被。连日来的病痛与长子自戕的打击,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唯有那双时而浑浊时而清明的眼睛,还残存着一丝帝王的执念。
“今日……是琮儿的头七……”他喘息着,试图撑起身,“朕……朕必须去……”
“陛下!”太医令跪在榻前,重重叩首,“万万不可啊!您如今脉象浮散,五脏皆损,全凭参汤吊着一口气,若再悲恸过度,臣……臣恐回天乏术啊!”
苏璃一身素缟,静立榻边,连日来的变故让她眉宇间刻满了疲惫与哀戚,但脊背依旧挺直。她看着丈夫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光,深知劝阻无用,终于缓缓开口:“备御辇,多铺软褥,炉火再加旺些。”
她太了解云承睿了。作为父亲,他或许有诸多疏忽,但在这种时刻,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缺席长子的头七之礼。更何况……苏璃的心猛地一痛,她隐约觉得,丈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关于云璎,关于琮儿如此决绝的原因。
当御辇艰难地停在太极殿外时,风雪正急。云承睿被厚厚的狐裘包裹着,由两名健壮的内侍几乎是半架着搀扶下辇。他的脚步虚浮,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但那目光,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殿内那具属于云琮的、庞大而肃穆的金丝楠木棺椁。
灵堂内,宗室亲王与文武百官依序肃立,气氛凝重。跪在灵前主位的,是已经十四岁的二皇子云珏穿着斩衰孝服,身形单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和巨大的惶恐。在他身侧,是他的双生弟弟三皇子云琦,同样一身素服,却微微垂着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今晨刚刚完成一幅《雪夜守灵图》,此刻脑中还在思索着如何用更凄清的色调来表现此刻的心境。
见到皇帝被搀扶进来,云珏慌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身旁的云琦轻轻拉住了衣袖。云琦对着兄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安心跪着。内侍监正要高唱仪式,却被云承睿一个微弱的手势制止了。
他挣脱开内侍的搀扶,踉跄着,一步一步,挪到云琮的棺椁前。冰冷的木材触手生寒,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用那双枯瘦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如同抚摸着儿子年幼时的头顶。
“琮儿……朕的……琮儿……”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个父亲最深的痛楚,“你怎么……怎么就这么……傻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旁边那具小了一号、却同样材质的棺椁——属于云璎的棺椁。十六年了,那个早夭的女儿在他的记忆里早已模糊,只余下一个淡淡的、带着些许遗憾的影子。可此刻,看着这并排而列的双棺,一个可怕的、他一直不愿深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他的脑海。
为什么琮儿会自戕于宗庙?为什么他死前会刻下“我杀妹”?为什么璃儿要坚持将他们兄妹合葬?那些被悲痛掩盖的疑点,那些宫人闪烁的言辞,那些苏璃异常坚决的态度……碎片一点点拼凑,指向一个他无法接受,却又无比清晰的真相。
难道……难道当年云璎的夭折,并非意外?难道……竟是琮儿他……
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绞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呃……”云承睿猛地弓起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想起了云琮幼时乖巧聪慧的模样,想起了自己对他寄予的厚望,想起了父子间也曾有过的温情时刻……巨大的悲伤、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被蒙蔽多年的愤怒(尽管这愤怒不知该向谁发泄),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发!
他抚摸着巨大的棺木
琮儿...云承睿颤抖着抚上棺木,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苏璃正要上前,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黄帛。
那是去岁万寿节时,云琮亲手抄录的《孝经》。
朕还记得...皇帝的声音破碎在风雪里,他十岁那年...朕教他射箭...他的手...抖得拉不开弓...
话音未落,他突然暴起一股力气,狠狠将黄帛摔在棺盖上:逆子!朕教你治国平天下,谁教你...谁教你...
“父皇!”跪着的云珏看到父亲神色不对,失声惊呼。
云承睿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苏璃,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质问,有悲痛,更有一种了然一切的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鲜红的血液如同凄厉的血箭,喷射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也溅落了几滴在云琮肃穆的棺椁上,宛如雪地中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目惊心。
“陛下!”
“父皇!”
苏璃和云珏同时惊呼出声。云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衣角被生生捻破。
云承睿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身旁的内侍慌忙将他抱住,才免于他摔倒在地。
“传太医!快传太医!”苏璃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带着尖锐的惊惶与恐惧。
太医令连滚爬爬地冲上前,手指刚搭上云承睿的手腕,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脉象浮散无序,如屋漏滴沥,分明是心神耗尽、油尽灯枯之兆!
他抬起头,看向面无人色的苏璃,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重重叩首:“圣后……陛下……陛下此乃惊恸攻心,五内俱损……旧疾……彻底复发,臣……臣无力回天啊!”
“旧疾复发”四个字,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皇帝本就病体支离,太子的死,以及那随之揭开的残酷真相,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璃僵立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看着被宫人七手八脚抬下去、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丈夫,再看向灵堂上那两具并排的棺椁……
丧子之击,未平复片刻,便又以更猛烈的方式袭来,彻底击垮了这帝国名义上的主人,也几乎击垮了她强撑的意志。
殿外,岁除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敲响,穿透风雪,传遍九重宫阙。这辞旧迎新的钟声,此刻听来,却像是为这个支离破碎的皇室家庭,敲响了最后的挽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