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戒的最后一日,云承睿踏着暮色走进凤仪宫。七日清修并未让他获得平静,反而让那夜的记忆在反复咀嚼中愈发清晰。他看见苏璃独自站在窗前,暮光为她周身镀上黯淡的金边。
陛下斋戒结束了。她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她转身从案头锦盒中取出一样东西——那半幅染血的孔雀罗披帛,被精心装裱在紫檀木框里,血迹在暮色中呈现暗褐色,像一只凝固的眼。
陛下可知,她将木框轻放在案上,指尖划过那些干涸的血迹,这罗帛是臣妾当年改良织机所出?
云承睿怔在原地。他想起很多年前,苏璃刚入宫不久,整日泡在将作监。那时她对着老匠人们画的织机图样,添了几笔奇怪的构造。三个月后,第一匹孔雀罗问世,经纬间暗藏金线,在光下会浮现孔雀尾羽的纹样。
那年陛下说,苏璃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这罗帛如朝霞映雪,要独独赏给...她顿了顿,赏给清晖阁纯昭仪。
是啊,他那时多么珍视她每一个巧思。那匹孔雀罗,他确实独独赏给了纯昭仪——赏给了那个还会对着星月微笑的苏璃。
臣妾改良织机时,她继续道,指尖停在血迹最浓处,想的是能让天下织娘多挣几文钱,让寻常女子也能穿得起这般华美的衣料。
云承睿看着那片血迹,忽然想起裴氏穿着这罗帛时的模样。月白底子衬着孔雀尾羽,本该是出尘的美,却成了催命的符。
璃儿...他艰难开口,朕...
陛下可知织这罗帛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她打断他,七十二道。每道工序都要织娘凝神静气,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她抬起眼,目光如冰:就像女子的清白。
这句话像记耳光,扇得他耳中嗡鸣。他看见她眼底深藏的痛楚——不是为了裴氏,而是为了这世间所有被轻贱的女子。
臣妾有时在想,她轻声道,若那日坐在崔明远身边的不是裴氏,是其他女子,陛下是否也会...
不会!他急急否认,却在触及她目光时哑然。那目光太通透,通透得让他无所遁形。
苏璃将木框往他面前推了推:这罗帛臣妾共织了三匹。一匹在清晖阁,一匹给了裴氏陪葬,还有一匹...她顿了顿,臣妾留着,提醒自己记住今日。
她转身走向内殿,玄色凤纹朝服在暮色中曳出决绝的弧度。在珠帘前停步,她最后回望一眼:陛下请回吧。明日还要商议女学章程。
珠帘晃动的声响在殿内回荡,像极了那夜蓬莱阁珍珠坠地的声音。云承睿独自站在殿中,望着那幅装裱好的染血罗帛。孔雀尾羽的纹路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那些金线本该华美夺目,此刻却像一道道诅咒。
他想起苏璃说七十二道工序时的神情。那样专注地改良织机的她,那样为织娘生计着想的她,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御书房侃侃而谈治国之策的身影渐渐重叠。
而他却将她的心血,变成了羞辱另一个女子的工具。
窗外传来云琮教导云琼识字的声音。少年太子耐心重复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小公主奶声奶气地跟着念,童稚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云承睿突然明白,苏璃要办女学,不仅仅是为了裴氏。她要改变的,是这个从来由男子书写规则的世道。
他踉跄着走出凤仪宫,夜风扑面而来。抬头望去,一弯新月挂在檐角,像极了裴氏鬓边那支玉兰簪的弧度。
那幅装裱着染血孔雀罗的木框,被永远留在了凤仪宫的案头上。往后的岁月里,每当云承睿踏入这座宫殿,都会看见那片暗褐色的血迹,像一只永远凝视着他的眼睛。
而苏璃在珠帘后,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轻轻抚过剩下那匹完整的孔雀罗。锦缎冰凉丝滑,她却觉得指尖像被烈火灼烧。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