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呜咽着,是这片废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挽歌。它卷走残存的生机,也试图抹去一切挣扎的痕迹。石粉覆盖下,李顺残骸的形状正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角落里的那两堆青白色粉末,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活力,与废墟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整个空间,只剩下程野这道沉默如山岳的黑色剪影,矗立在风沙与星光的交界处,如同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界碑,标记着一段血腥宿命的终结,也冷酷地昭示着某种未知的开端。
寒风卷着石粉扑打在程野脸上,冰冷细碎的颗粒嵌入皮肤纹理,带来微弱的刺痛。他纹丝不动,任由风沙抽打,目光却穿透篱笆裂口外浓稠的黑暗,仿佛在丈量那无形的牢笼边界。
李顺最后的嘶吼,那些关于牢笼、祭坛和容器的字眼,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如同无形的刻刀,将每一个音节狠狠凿进这片废墟的砖石缝隙里,在死寂中发出无声的嗡鸣。
他垂落的指尖,那绝对的静止之下,似乎有极寒的溪流在缓慢流淌,冻结着每一丝可能逸出的情绪。
先祖……借体……李顺家族世代为祭品,这石粉废墟便是祭坛最后的残骸。
程野的视线缓缓扫过角落那两堆彻底沉寂的青白粉末,扫过地面上被新落石粉迅速覆盖的、属于李顺的污浊印记,最终落回那道狰狞的裂口。
程野原地站立片刻后,便走了出去,微弱的阳光顺着房间缝隙钻出来。
晨曦稀薄的光线切割着断壁残垣的轮廓,将废墟的阴影拉得细长而狰狞。
程野盘膝坐在冰冷的石砾之上,双目微阖,周身气息沉凝如古井深潭,昨夜的血腥与嘶吼、李顺那具枯槁身躯在血脉灼烧中崩解的景象,仿佛都被这死寂的调息强行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只余下冰冷的余烬。
风,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卷动尘埃,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混合了焦糊、铁锈与腐朽的绝望气味。
村民们出现了。
他们从各自的屋舍里出现,男女老少,一张张面孔出现在稀薄天光下他们沉默地聚集在房屋外围,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站着,目光看向那片废墟。
没有惊呼,没有议论,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凌晨巨大的房屋倾塌声,足以惊动整个村落的异变,他们都没有在屋子里出来。
此时他们的沉默比昨夜倒塌的声音更震耳欲聋。
程野的吐纳平稳而悠长,每一次吸气,那废墟中残余的、源自李顺血脉焚尽后的焦枯气息便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冰冷而绝望;每一次呼气,胸腔内沸腾翻滚的杀意与对这诡异阵法囚笼的审视便被强行压下,凝成更深的寒冰。
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捕捉着周围每一丝动静。
他能“听”到那些村民胸腔里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如同蒙尘的鼓,敲打着凝固的时光;能“看”到他们浑浊眼底深处,那空洞的等待,仿佛在履行一项延续了无数代、刻入骨髓的仪式。
时间黏稠地流淌。
阳光艰难地驱散着晨雾,也驱散了笼罩村庄的阴冷。
越来越多的身影从简陋的房舍间出现,加入外围沉默的包围圈。
他们挤在一起,眼神带着恐惧看向房屋和程野,一丁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偶尔有孩童被大人死死拽着手腕,那孩子睁着懵懂好奇的眼睛,望着那片废墟,小小的身体微微瑟缩,却不发出半点声音。
大人的手掌粗糙如树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禁锢的姿态,与昨夜李顺嘶吼的“牢笼”形成残酷的呼应。
程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深处,昨夜洞悉一切的冰冷平静依旧,只是此刻,那冰层之下,倒映着眼前这片由活人构成的灰色图景。
村民们的目光,在他睁眼的瞬间,齐刷刷地、毫无预兆地,从废墟转移到了他身上。
那目光并非愤怒,也非哀伤,更无好奇,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麻木。
千百道视线如同冰冷的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在程野身上,穿透了猎猎作响的衣袂,试图扎入他寒冰覆盖的躯壳深处。
每一双眼睛都像蒙尘的玻璃珠子,浑浊,空洞,倒映着废墟、晨光,以及他这道唯一活动的、却比磐石更沉默的黑色剪影。
他们的呼吸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但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的、如同地底深处涌动的暗流般的背景音。
程野的目光沉静地回望过去,视线所及之处,人群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出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前排几个年迈的村民,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像是沉在水底的死鱼被惊扰,但旋即又沉入更深的死寂。
那波动很快平息,恢复成一片凝固的灰色。
他看到了他们裸露在粗布衣衫外的皮肤——手腕、脖颈、脚踝。在那粗糙、被风霜侵蚀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种极淡、极不自然的暗红。
那颜色并非健康的血色,更像是淤积在皮下的、冷却的余烬,与李顺临终前皮肤下奔涌的熔岩脉络同源,只是被压抑得更深、更死寂。
一个被母亲死死箍在腿边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枯黄的头发结着草屑。
她似乎对这片死寂感到不适,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嘤咛。
那声音轻得几乎不存在,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粘稠的沥青池。
旁边一个干瘦的老妇猛地伸出枯枝般的手,不是打,而是捂住小女孩的嘴。
动作快如毒蛇,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
女孩身体剧震,瞬间僵直,所有的呜咽被堵在喉咙深处,只剩下一双骤然睁大、盈满生理性泪水却不敢流下的眼睛,身体筛糠般颤抖。
老妇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捂得更紧,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