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基地的休息区内,难得有片刻清闲。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萧惊弦的精神比前几日好些,正披着儿子强行给他裹上的羊绒毯,小口喝着温水,与对面一位气质儒雅、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
来人是国内顶尖的编剧秦屿,也是萧惊弦为数不多、相交多年的老友。他恰好来基地探另一位导演的班,听闻萧惊弦在此拍摄且身体不适,便特地过来看看。
萧逐云坐在稍远一些的沙发上,看似在刷手机,实则耳朵竖着,心神全在父亲那边。他记得这位秦叔叔,小时候还抱过他,只是后来他与父亲关系恶化,便也断了往来。
秦屿看着萧惊弦苍白消瘦的脸庞,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关切和不赞同:“上次见你还没这么瘦,怎么搞成这样?还是老胃病?跟你说了多少次,工作再重要也得先顾着身体……”
萧惊弦淡淡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的释然:“老毛病了,不碍事。倒是你,新本子筹备得怎么样了?”
“少打岔,”秦屿瞪他一眼,叹了口气,“你这倔脾气,多少年了都没变。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似是想起什么,目光转向一旁看似专注手机、实则全身紧绷的萧逐云,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感慨:“说起来,一转眼逐云都这么大了,成了大明星了。惊弦,你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萧惊弦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没有接话。
萧逐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秦屿话里那丝不寻常的意味,他抬起头,忍不住开口问道:“秦叔叔,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屿看了看萧惊弦,见老友垂着眼帘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叹了口气,对萧逐云说道:“你小子现在是大放异彩,风光无限。你大概不知道,你刚出道那会儿,因为你,你爸背后推掉了多少机会,又默默扛了多少压力。”
萧逐云的心猛地一跳,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什么机会?”
“大概是你拿到第一个新人奖之后没多久吧,”秦屿回忆道,“那时候有好几个国际顶级导演的合作邀约找上你爸,其中有一个项目,机会极其难得,是去海外顶尖戏剧工坊深度交流和拍摄,周期长达一年多,对你爸当时的艺术生涯来说,绝对是一个质的飞跃台阶。”
萧逐云屏住了呼吸。这些事情,他从未听说过。
“那时候你刚崭露头角,势头正好,但也处在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点错处都能被放大无数倍。”秦屿推了推眼镜,“你爸当时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所有的邀约都推了。他跟我说……”
秦屿顿了顿,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萧惊弦,继续道:“他说,‘小云刚起步,根基不稳,我这时候离开太久,万一他有什么事,我赶不回来。而且……我这个当爹的风头太盛,未必是好事,怕 overshadow(遮蔽)了他,也怕……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非议和比较。’”
“他就为了这个?”萧逐云的声音有些发干,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不然呢?”秦屿苦笑一下,“那时候圈内不少人说他江郎才尽,开始畏首畏尾,固步自封了。甚至有人笑他恋栈国内市场,舍不得眼前名利。这些难听话,他听了也就一笑置之,从来没解释过一句。”
阳光静静地流淌,空气中仿佛有尘埃在飞舞。
萧逐云怔怔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想起自己刚出道那几年,确实是顺风顺水,资源好得令人眼红,从没人敢真正给他使绊子。他那时只觉得是自己天赋异禀、运气够好,从未想过,可能是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为他挡去了无数明枪暗箭,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前程作为代价。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在他事业巅峰期那几年,作品产量锐减,甚至渐渐淡出主流视野……原来不是因为过气,而是因为……他?
那些被他误解为“冷漠”、“不关心”的背后,竟然是如此沉重而沉默的守护?
萧惊弦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这些做什么。孩子自己的路,靠自己走出来的。”
秦屿摇摇头,看着萧逐云,语气郑重了些:“逐云,你爸这个人,嘴硬心软,什么都藏在心里。有些事,他不说,不代表没做。你如今长大了,懂事了,很好……以后,多体谅他些。”
萧逐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重重地点头,目光转向父亲,那眼神复杂得几乎要承载不住——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和心痛。
父亲那时,也才三十出头啊……正是男演员黄金时期的开端,却为了他,几乎半隐退般地沉寂了下去。
而他呢?他回报了什么?
是媒体前刻意的疏离,是采访时冰冷的“不熟”,是无数次将他拒之门外,甚至在他递来合作的橄榄枝时,用最伤人的话语狠狠践踏……
阳光暖意融融,萧逐云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秦屿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休息区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空气安静得可怕。
萧逐云缓缓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爸……那些……你从来没……”
萧惊弦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儿子剧烈波动的情绪,轻轻打断了他,声音低沉而淡然:“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愈发清瘦,却也柔和了几分。
“你现在……很好。”他极其轻声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叹息,又像是欣慰。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萧逐云情感的闸门。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那些被尘封的往事,如同沉默的烟云,在此刻被风吹散一角,露出了底下深藏的、从未褪色的父爱。
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也珍贵得,让他恨不得用一切去弥补。
------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