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寿宴上那桩“狐影”风波,最终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在徐世峰等人刻意的圆场和舒缓的丝竹声中,涟漪渐渐被强行抚平。宴席继续,歌舞照旧,宾客们重新举杯言笑,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惊惶从未发生过。
然而,那根刺,却实实在在扎进了每个人心里。尤其是苏家自己人,虽强颜欢笑,但那笑容底下的惊疑与恐惧,却如何也掩不住。凌越冷眼旁观,将席间诸人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这苏家深宅,果然如沈荆澜所言,透着非同寻常的诡异。
寿宴终了,宾客们各怀心思,纷纷告辞。凌越亦随众离去,徐世峰亲自送至二门,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模样,拉着凌越的手再三叮嘱:“凌副使今日肯来,老夫面上有光。日后还需多多走动才是。苏家此事……唉,多是妇道人家自己吓自己,凌副使万勿放在心上。”
凌越口中敷衍着,心中冷笑更甚。越是强调无事,只怕越是有事。
回到按察使司后衙院落时,已是深夜。沈荆澜竟还未歇下,小书房里灯还亮着,桌上温着醒酒汤,她自己则对着一本医书出神。
“怎还没睡?”凌越心中一暖,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等你回来。”沈荆澜起身,替他脱下带着寒气的外氅,又端来醒酒汤,“宴席可还顺利?我听说……”她顿了顿,眼中带着询问。
凌越接过汤碗,将席间“狐影”一事简单说了,末了道:“……看来你所闻非虚。这苏家,确有古怪。那徐世峰,怕是故意引我去看这场戏。”
沈荆澜眉头紧蹙:“狐影之事,虚无缥缈。但接二连三的婴孩夭折,却是实情。若其中真有冤屈……”她看向凌越,未尽之语彼此心照不宣。
凌越沉吟片刻:“无凭无据,我等亦不好贸然插手。且看后续吧。”他虽如此说,但心中已将这苏家之事记下。
然而,谁都未曾料到,这“后续”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惨烈。
寿宴过后仅仅三日,一个寒冷的清晨,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凄厉的哭嚎声和杂乱的惊呼声便猛地划破了苏家大宅的宁静!
出事的,是苏家二房年仅一岁零八个月的嫡孙,苏老太爷的重孙之一,乳名宝哥儿。
据慌乱跑来按察使司报案苏家仆役磕磕巴巴所述,宝哥儿昨日傍晚还好好的,由乳母带着在房里玩闹,精神头十足。夜里睡下也并无异常。谁知今日清晨,乳母按惯例前去唤醒时,却发现宝哥儿小小的身子蜷在锦被中,早已冰凉僵硬,没了呼吸!
这已是苏家近三年来夭折的第四个男丁!且死状皆是这般无声无息,查不出明显外伤,如同在睡梦中被勾走了魂儿。
若说之前还能勉强用“孩子体弱,福薄命浅”来遮掩,那寿宴上刚刚闹过“狐影”,紧接着就又发生这等事,瞬间将苏家积压已久的恐慌和猜疑彻底引爆!
“狐妖!定是那狐妖又来索命了!” “冤有头债有主!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怪不得寿宴上那东西显形了!这是警告!是报复!”
各种可怕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苏家高墙内飞速蔓延。下人们面色惶惶,走路都低着头,不敢多看多言。各房主子们更是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有年幼子嗣的,立刻将孩子紧紧带在身边,一刻不敢离眼,看向彼此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惧与猜忌——下一个,会轮到谁家?
凌越接到报案,立刻带人赶往苏府。虽是民家丧事,但接连孩童莫名夭折,已然引发舆情惶惶,按察使司介入查问,也在职权之内。
再次踏入苏府,气氛与寿宴时已是天壤之别。虽依旧是高门大院,朱门绣户,却处处透着一股死寂般的压抑。白幡已然挂起,哀哭声隐隐从深处传来,仆从们个个面如土色,行走无声,如同惊弓之鸟。
苏老太爷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出来见官,老泪纵横,言语混乱,只反复念叨着“家门不幸”、“孽障作祟”。那位寿宴上曾厉声呵斥妇人的长子,如今也是面色灰败,眼神躲闪,强撑着主持大局,却掩不住那份源自心底的恐惧。
凌越提出要勘验现场和孩儿遗体。苏家人面露难色,尤其是女眷们,哭声更响,直道“让孩子安生去吧”、“莫再惊扰亡魂”。最终还是那位长子咬牙拍板:“查!必须查个明白!否则我苏家永无宁日!”
婴孩的遗体已被移至一间僻静的厢房,小小的身体盖着白布,安静得令人心碎。凌越屏退闲杂人等,只留沈荆澜(他以随行医官名义带入)、老仵作周墨及两名可靠衙役。
沈荆澜上前,轻轻揭开白布,动作轻柔而专业。凌越则仔细勘查这间原是宝哥儿卧室的房间。房间布置得极其精致舒适,暖炉烧得正好,门窗紧闭,从内闩着,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小床、玩具、衣物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搏斗或挣扎的迹象。
然而,就在凌越的目光扫过床榻附近的地面时,他瞳孔骤然一缩。
在那铺设柔软的波斯地毯边缘,不甚起眼的角落,赫然点缀着几根细软的、毫不起眼的白色绒毛!
凌越蹲下身,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绒毛拾起,对着光线仔细察看。毛色纯白,细软微卷,与地毯的纤维截然不同。
“大人,您看这里!”一旁协助勘查的秦虎也有了发现。他在靠近窗棂下方的地毯上,发现了一处极其模糊、几乎被踩踏得难以辨认的浅淡印记。那印记很小,形状奇特,略似梅花,却又有些扭曲模糊。
周墨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晌,迟疑道:“这……这倒有几分像是……狐爪之印?”
“狐爪印?”秦虎倒吸一口凉气。
屋内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门窗紧闭,闩得好好的,这狐毛和这疑似狐爪的印记,是从何而来?难道真是那虚无缥缈的狐妖作祟?
凌越面色沉静,看不出心中所想。他将那几根白色绒毛小心收入证物袋,又让人仔细拓下那模糊的脚印。
另一边,沈荆澜的初步验尸也有了结果。她面色凝重,对凌越低声道:“体表确无任何明显外伤痕迹,无窒息表征,亦无常见中毒迹象。面容安详,如同熟睡。若要进一步查明死因,恐怕需……”她看了一眼那小小的遗体,未尽之语不言而喻——需剖验。
此言一出,守在外面的苏家女眷顿时哭天抢地起来,死活不应。就连苏家长子也面露极度难色,认为此举太过骇人听闻,有违人伦,对亡者大不敬。
凌越深知此时强求不得,只得暂且作罢。但他心中疑窦更深。死因不明,现场却出现诡异的狐毛和脚印,这太过巧合,也太过像是故意为之。
就在凌越带人准备退出房间,再去询问相关人等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张精致的小床。忽然,他脚步一顿,视线落在宝哥儿枕边一只做工粗糙、色彩却颇为鲜艳的布老虎上。那布老虎看起来有些旧了,与周围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布老虎是?”凌越问道。
一旁瑟瑟发抖的乳母哽咽答道:“是……是宝哥儿平日最喜欢的玩意儿,睡觉都要抱着的……是去年……去年二房一位远房亲戚送来的……”
凌越不动声色地拿起那只布老虎,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鼻尖轻轻一嗅。除了孩童常用的皂角清香和一丝奶味,似乎并无异样。他目光微闪,将布老虎也一并纳入证物之中。
勘查完毕,凌越又询问了乳母、昨夜值守的丫鬟婆子等人。众人皆称昨夜并无任何异常动静,未曾听见孩子哭闹或其他异响。一切看似又是一桩无头公案。
离开苏家时,苏府上下依旧沉浸在一片悲戚与恐慌之中。凌越翻身上马,回首望了一眼那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深宅大院,目光深沉。
回到按察使司,凌越立刻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书案上,放着那几根白色绒毛、拓下的脚印图样,以及那只略显突兀的布老虎。
王砚悄声进来,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密函,低声道:“大人,宣府边镇杨大人那边有回信了。”
凌越精神一振,立刻接过拆开。杨钊在信中并未多言,只隐晦提及,京中徐公公近来得了一批来自辽东的“稀罕皮货”,价值不菲。而经杨钊暗中查访,当日宣府边镇,与王保副将过往甚密、行踪可疑的商队中,确有驮运皮货者,其最终去向,似乎也与江南有关。信末,杨钊再次提醒凌越务必谨慎,徐公公手眼通天,其与江南豪绅、甚至海外势力的勾连,可能远超想象。
凌越放下密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徐公公、皮货、江南、苏家豪富、海外贸易……还有那位神秘的“老先生”……这几条线,似乎隐隐约约能串联起来。徐世峰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仅仅是清流领袖,还是……?
而那位在宣府出手相助的粟特老者……凌越揉了揉眉心,此人身份目的依旧成谜,但其出现总是与“海外”密切相关,他留下的警告“红莲将绽于南”,与眼下苏家这离奇案件,是否又有某种关联?
“大人,”沈荆澜端着一碗参茶进来,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扫过那些证物,最后落在那个布老虎上,“这布偶……可有不对?”
凌越摇摇头:“尚未看出。只是觉得,在苏家小儿那般环境中,此物显得格外突兀。”他叹了口气,“苏家人抗拒剖验,死因难明。现场那些狐毛脚印,看似诡异,却更像是有人故布疑阵,将祸水引向怪力乱神。”
沈荆澜拿起那布老虎,仔细看了看针脚和布料,又凑近闻了闻,忽然,她秀眉微蹙:“这味道……似乎除了皂角和奶香,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之气,像是……某种花卉的香气,但又不太纯粹。”
凌越立刻接过,再次仔细嗅闻,经沈荆澜提醒,他果然也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皂角味完全掩盖的异样甜香。
“可能辨出是何物?”凌越急问。
沈荆澜凝神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气味太淡,难以确定。需得一些时间,或用特殊药水浸洗试试。”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秦虎略显急促的声音:“大人!苏家又来人了!说是……说是三房那位刚满周岁的小公子,突然发起高热,呕吐不止,情形骇人!苏家乱成一团,疑是……疑是狐妖又来了!求大人快去看看!”
凌越与沈荆澜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凛然。
这么快?!又来了?!
这绝不是什么狐妖作祟!这是赤裸裸的、接连不断的、针对苏家子嗣的谋杀!
凌越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荆澜,带上药箱和所有可能用上的器具!秦虎,点齐人手,立刻去苏府!”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狐妖”,敢在他这副按察使眼皮底下,如此猖獗行事!而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布下这疑阵,残害婴孩,其目的,究竟为何!
案情,陡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紧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