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呛人,尚未完全沉降,白桃已经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小梅。
她指尖触及小梅的腕脉,心头一沉。
那手腕冰得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可皮肤下的脉搏却如战鼓擂动,狂乱而急促,似乎要挣破血肉的束缚。
白桃不敢怠慢,从随身的针囊中抽出一根最细的银针,准备先为小梅施安神术,稳住她几近崩溃的心神。
然而,当那闪着寒光的针尖刚刚触碰到小梅的皮肤,一缕极细的黑线便自接触点迅速蔓延开来,银针竟在瞬间变得晦暗无光。
“血胶!”白桃脸色骤变。
这东西阴毒无比,寻常毒物入体,尚有迹可循,但这血胶却能悄无声息地融入经络,与血液混为一体,直到发作时已是药石罔效。
幸好,小梅体内的剂量尚微。
她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地撕下自己干净的衣襟一角,将随身携带的高度解毒酒尽数浸透,而后用力缠紧在小梅的手腕上。
烈酒的刺痛让小梅闷哼一声,白桃却看也不看,只用内力逼迫酒液中的药力渗入皮肤,以阳克阴,强行将那股毒素从主脉逼回手臂末端。
她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凝重:“听着,那东西靠亲缘血脉为引,唤醒的是你骨子里的记忆。你越是去听,越是回应,它就缠得越深,最后会把你整个人都‘吃’进去!”
小梅的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但白桃的话如一盆冰水浇下,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片刻的清明。
她重重一点头,随即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与满口的血腥味强行驱散了脑中不断回响的靡靡之音。
她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胸口那团用红绳系着的胎发,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是她对抗那股阴冷力量的唯一凭仗。
另一边,陆九背靠着粗糙的岩壁,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骨的伤势。
他顾不上疼痛,从怀里摸出一小截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日军地图残片,借着头顶探灯微弱的光芒,在地图背面飞快地勾勒、计算着。
爆炸后的结构变化、岩石的受力点、可能的空腔位置……无数数据在他脑中飞速重组。
忽然,他停下了笔,警觉地抬起头,用力嗅了嗅空气。
头顶一道狭长的石缝里,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种极淡的雾气。
那雾气无色,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腥味。
陆九瞳孔猛然收缩,他曾在一本残缺的古籍上见过记载,这种味道是“地髓”活性急剧增强的征兆。
地髓,山之精魄,一旦被激活,山体便会如同拥有生命般,产生自我修复的能力。
这意味着,他们所处的这条隧道,正在“愈合”。
“这不是普通的塌方……是活体封口。”陆九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这山,在把他们当成异物,要将他们彻底封死在里面。
他强撑着站起身,抓起充当拐杖的金属杆,开始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咚……咚咚……他侧耳倾听着每一次震动传回的细微差异,脑中迅速构建出地下的声波反馈模型。
终于,他的目光锁定在东北角一处被碎石半掩的废弃排水渠。
那是唯一一处反馈声空洞而绵长的地方,也是唯一的生路。
但那条路,恰好要穿过一段被标注为“记忆回声”的重度幻觉区域。
队伍重新集结,小梅被安排在了最中间的位置。
白桃不知从哪儿找来两片晒干了的、形如耳廓的暗红色花瓣,塞进了小梅的耳朵里。
这是陈哑婆临行前交给她的“闭语法”,据说这泪土花瓣能隔绝一切非人之声。
小梅彻底放弃了倾听,她闭上双眼,全部心神都沉浸下来,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送魂谣》的反调。
那曲调颠倒错乱,不成章法,却像一道无形的坚冰,在她意识外围构筑起一道冰冷的屏障。
队伍小心翼翼地向那片幻觉区边缘靠近,空气中的甜腥味愈发浓郁,甚至开始让人产生一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
就在领头的陆九即将踏入排水渠的瞬间,小梅突然抬起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等一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下面有‘静音层’。”
众人不解,陆九皱眉:“什么意思?”
小梅脱下鞋子,赤足踏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细细感受。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地下有东西……一种非常非常低的震动,耳朵听不见,但它一直在响。不是脚步,也不是水声,像是……像是有无数的人,在用喉咙发出没有声音的呐喊。”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它们不想让我们听见真正的声音……是因为害怕我们知道真相。”
真相为何,无人知晓,但前方的危险已然升级。
回声陷阱,加上未知的“静音层”,每一步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白桃深吸一口气,从针囊中取出三枚最长的银针,看也不看,便精准地刺入自己两侧的太阳穴与胸口的膻中穴,直没至柄。
剧烈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眼前瞬间被一片血色笼罩。
“逆感通术。”她低声吐出四个字。
这是医家禁术,以自身五感之一的极致痛苦为代价,强行激发第六感,替代另一重感官。
她放弃了视觉,以痛觉来探路。
在她的“视野”里,世界变成了一片流动的血色虚影。
前方的道路清晰地显现出另一番景象:岩壁内侧,布满了肉眼不可见的细密暗槽,每隔九步的距离,就设有一处极为精巧的机关锁扣。
一旦有人踩错位置,锁扣便会触发,从暗槽中释放出能瞬间摧毁心智的致幻粉尘。
“贴着左侧岩壁走,一步都不要错。”白桃的声音因剧痛而微微颤抖,但指令却清晰无比,“陆九,你前面第三块石板下是空的,绕过去。”
她指挥着众人,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每当行至关键的机关节点,她便屈指一弹,一枚淬了火油的细针便精准地射在岩壁上某种特殊的苔藓上。
火星引燃壁苔,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响,一次小型的局部爆燃瞬间产生的高温和震动,恰好能让那精巧的机关锁扣提前失效。
当最后一道机关被成功绕过时,白桃的鼻腔中已经流出两道殷红的血线,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她却浑不在意,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在死寂的通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原来……疼到极致,反而能看得最清楚。”
终于,他们从一处早已荒废的坟场石兽口中爬了出来。
月光清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
众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回头望向身后的紫金山腰,却见那片山壁藤蔓密布,山石完整如初,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塌方或破损的痕迹,仿佛他们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陆九喘息稍定,拔出匕首,想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刻下标记。
然而,他的刀尖刚刚划破树皮,还未深入,一缕暗红色的粘稠液体便从那浅浅的刀痕中缓缓渗出,如同活物的伤口在流血。
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直被小梅紧握在掌心的那根银针,突然发疯似的剧烈震颤起来,发出的嗡鸣声尖锐刺耳。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那根坚硬的银针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缓缓弯曲,最终变成一个钩状,针尖死死地指向他们刚刚踏过的那片泥地。
白桃立刻蹲下身,借着月光查看他们留下的脚印。
一看之下,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些脚印边缘的泥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向内收缩、弥合,就好像……好像正被一条无形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舐干净。
“我们没有逃出来……”陆九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是我们……把它一起带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地吹过林间。
地上的落叶被卷起,在半空中急速盘旋飞舞,竟在刹那间,诡异地拼凑出了半个模糊的“兑”字。
那字迹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轰然散开,重新化为漫天乱叶,飘然落下。
四周,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黑暗的林海深处,冷冷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