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囊入手,冰凉的丝线触感让白桃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
她没有片刻迟疑,抽开束口的细绳,将里面九枚通体乌沉的银针尽数倾倒在掌心。
这九枚针并非医用,针尾铸着细小的兽首,形态各异,透着一股远古的蛮荒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指尖在布满裂纹的青石地砖上迅速游走,精准地找到了活脉堂地基暗合的八卦方位。
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方位,她依次将八枚兽首针狠狠钉入石缝,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全身的精气都贯注其中。
最后一枚,她握在手中,对准了八卦图的中心,那唯一的阳眼。
与此同时,她将那十二面写满了村民祈愿的白色愿幡聚拢一处,用火折子点燃。
火苗舔舐着白布,那些墨迹写就的“平安”、“归来”在火焰中扭曲、升腾,最终化作一捧灰白的余烬。
她将这灰烬小心翼翼地收拢,混入早已备好的一碗伤药水中,药水立刻变得浑浊不堪。
白桃端着这碗混合了希望与绝望的药水,沿着八卦图的纹路,缓缓浇灌下去,灰黑色的液体顺着青石缝隙渗入地底,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最后一枚针,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左腕。
鲜血涌出,她将手腕对准图心阳眼,任由温热的血珠滴落在那空洞的石孔之中。
一滴,两滴,三滴。
当第三滴血融入石心的刹那,整座活脉堂猛地一震,脚下的地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
那被银针和血浸润的八卦图中心,竟缓缓裂开,一道螺旋向下的石阶显露出来,阶梯尽头是望不见底的幽深黑暗,仿佛巨兽张开的喉咙。
众人惊骇地后退,白桃却撑着地面站起身,脸色因失血而愈发苍白。
她环视一圈,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脉要的不是守护者,是要一个肯替它疼的人下去。”
她的话音未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梅上前一步,她的眼神清澈而悲伤。
“我能听见他们的哭,”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笃定,“我该去。”
就在地底入口洞开,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幽深阶梯吸引时,陆九知却警惕地望向了村外的方向。
他深知,如此大的动静,绝不可能瞒过山顶哨塔里日军的眼睛。
特务随时可能前来探查,一旦这里的秘密暴露,便是灭顶之灾。
他当机立断,拽过身边一个机灵的半大孩子,压低声音飞快地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一场名为“千灯守夜”的盛大伪装在整个村庄迅速铺开。
各家各户的男人爬上屋顶,将早已备好的灯笼一盏盏挂起,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如繁星坠地。
孩童们则人手一支蜡烛,排成松散的队列,沿着村里的主路缓缓而行,口中用单调的音律轻声吟诵着不知名的安魂调。
陆九知又找到平日里负责村中红白事的陈哑婆,比划了几个手势。
很快,村里的妇人们便行动起来,她们拿出家中的铜盆铁锅,用木棍有节奏地敲打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杂乱中透着一股诡异的规律,远远听去,竟像极了无数婴儿同时发出的啼哭声浪。
远处哨塔上的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搞得摸不着头脑,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哭声与诵经声混杂在一起,看上去就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民间祭祀活动。
观察哨用望远镜看了半天,最终在记录本上写下“支那村落,大规模民间驱邪,无异动”的结论,向上级草草汇报了事。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祭祀”吸引,陆九知迅速闪身到后院,从怀中掏出最后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情报,紧紧系在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颈圈之下。
他拍了拍狗的头,低声道:“去吧,去城外联络站。”野狗呜咽一声,熟门熟路地窜入黑暗,消失不见。
地底,小梅赤足走下螺旋阶梯。
越往下,空气越是湿润,带着泥土和岩石的清冷气息。
阶梯的尽头,是一间宽阔的晶室。
四周的岩壁上,并非光滑的石面,而是镶嵌着无数芝麻粒大小的晶粒,它们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整个地底空间照得如梦似幻。
小梅走近了,才看清每一粒微小的晶体中,都映照着一张模糊却充满痛苦的脸——有被刺刀贯穿胸膛的战俘,有抱着亡夫军服哭泣的寡妇,有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孩童,有倒在路边无人问津的饿殍……这面墙壁,竟是由百年来这片土地上所有无声的悲鸣凝聚而成。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岩壁,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她低声问道:“你们还愿意被人记住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面墙壁的晶粒骤然齐齐闪亮,光芒大盛!
一道难以言喻的柔和光流从无数晶粒中汇聚而出,如同一条温暖的溪流,缓缓涌入她的眉心。
刹那间,小梅的眼前展开了一条浩瀚无垠的记忆长河。
她看见了百年来每一次天灾人祸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瞬间:饥荒里,总有人将自己最后一口口粮分给更虚弱的邻人;战火下,总有人不顾危险伸手扶起被炮火震倒的陌生者;瘟疫中,总有人默默流泪,为死去的生灵祈祷……这些微小而纯粹的善意,这些“微愿”,从未消失,它们只是沉睡在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等待着一个愿意倾听的人来将它们唤醒。
地面上,白桃手持一根细长的探地针,警惕地守在入口处。
就在小梅与晶壁共鸣的那一刻,她钉入地基的八枚银针突然开始疯狂地震动,发出嗡嗡的悲鸣。
她心头一紧,立刻将手中的探地针插入阶梯旁的裂缝。
片刻后,她抽出探地针,只见光滑的针身上,竟凭空浮现出一行细小的绿色篆字:“承泣不开,泪不得出。”
承泣……承泣穴!
白桃猛然醒悟,那是位于眼下,主掌泪腺的穴位!
地脉被悲伤堵塞,无法流泪,所以晶室的最后一道封印无法打开。
封印不开,小梅就走不到最核心的地方。
必须有人在地面,与地下的悲伤同步,“流泪”!
她没有丝毫犹豫,举起之前割腕的那枚兽首针,对准自己双眼下方的皮肤,狠狠划下!
剧痛传来,两行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宛如血泪。
血泪滴落在阶梯的青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这悲壮的一幕,让周围的村民全都看呆了。
陈哑婆最先反应过来,这个一生未曾开口说过话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然后重重跪倒在地,放声恸哭。
她的哭声像一道命令,一个引子,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积压的恐惧、悲伤和绝望。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伏地哀泣,哭声从一开始的零落,迅速汇成一股滔天的浪潮,那浪潮仿佛拥有实质,沿着螺旋阶梯,怒吼着涌入幽深的地底。
地心晶室内,小梅面前一扇由整块水晶构成的大门,在地面传来的巨大悲鸣声中,发出一阵巨响,轰然向内开启。
她迈步走入晶室中央。
只见一块巨大的悬浮晶石静静地立在中心,晶石之内,有一滴婴儿拳头大小的碧绿泪珠,正缓缓旋转,周围有无数细密的光丝缠绕着它,如同跳动的心脉。
小梅能感觉到,这片土地所有的记忆和力量,都浓缩在这滴泪珠之中。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悬浮晶石的表面。
就在触碰的瞬间,晶石表面忽然浮现出一只清晰的赤足印,那印记是如此温暖,如此熟悉——是阿无留下的印记!
他来过这里!
下一瞬,那枚脚印仿佛活了过来,微微移动了一下,然后朝着门外阶梯的方向,一枚接一枚地缓缓延伸出去,勾勒出一条无形的道路。
小梅猛地回头,望向阶梯上方隐约可见的白桃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他不是让我们找宝藏……是教我们怎么把它种出来。”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活脉堂外的冻土之上,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的角落里,一朵小小的、洁白的花,顶开了坚硬的泥土,倔强地绽放开来。
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坚定不移地朝向北方,仿佛大地在沉寂了百年之后,也终于开始学着迈出自己的第一步。
地底深处,小梅凝视着那滴碧绿的泪珠,又看了看脚下由阿无的足印指引出的回归之路。
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倾听悲伤的女孩,她带上去的,将是足以让这片焦土重新开出花朵的种子。
她闭上眼睛,将手再次贴上那枚悬浮的晶石,这一次,她不再是询问,而是发出一个邀请。
那滴碧绿的泪珠,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意,旋转的速度,悄然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