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那缕银线在指缝间泛着冷光,她忽然想起前日替小梅诊脉时,银丝缠住自己手腕的触感——同样的凉,同样的细,仿佛活物。
“七种骨。”她将灰重新倒回香炉,指尖在石案上轻叩七下。
《脉经》“灰魂辨”那页被她翻得卷了边,月光从断墙漏进来,照着她眼底的血丝,“粗者如壮年男子,细者似及笄少女,最细这缕……”她拈起一撮灰凑到鼻尖,霉味里裹着极淡的乳香,“是胎骨。”
祠堂外的风掀起她的衣角。
白桃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肉里:“桃儿,药王宗的骨不是埋进土里的,是要……”话没说完就断了气,只留半片带血的香囊。
此刻她盯着香炉里的灰,终于懂了母亲未说完的话——那些本该入葬的守脉人骨,全被磨成了粉,混进这香炉里。
“归藏阵。”她翻开《脉经》的手在抖,“九重封印,七骨为引……他们不是祭祖,是炼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白桃的银针突然从袖中滑落,“锁魂”二字在月光下泛着青芒——这针自她十六岁接过就没离过身,此刻却像被什么拽着,针尖微微偏向地窖方向。
地窖的木门“吱呀”一声。
陆九的竹笠檐压得低低的,脸上的老年斑胶片沾了点土,倒更像常年蹲在祠堂烧纸的赵老翁。
他拄着的拐杖其实是中空的,短刃就藏在竹节里。
守卫打了个哈欠,枪托在地上磕出火星,陆九趁机猫腰钻进供桌下的暗洞——这是他今早假装捡钱时发现的,砖缝里的新鲜泥痕还没干。
地窖比他想象的深。
陆九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镜子映出墙角整整齐齐码着的骨灰坛,每坛上的黄纸都写着“守脉人xxx 丙子年生”。
他挑了最上面一坛,木塞刚拔开就有焦糊味窜出来——不是普通骨灰的腥,是烧过符咒的苦。
“离卦符。”陆九捏起灰里嵌着的半片玉,符纹在指腹压出红印。
他摸出微型相机,镜头刚对准坛子,后颈突然一凉。
“坤至柔而动也刚。”日语的《周易》诵读声从头顶传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回响。
陆九抬头,月光透过香炉底部的小孔漏进来,照见暗管里结着的蛛网——原来香炉是个传声筒,日军在据点里就能监听祠堂动静。
他迅速把玉符塞回坛里,刚要退出去,头顶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姐姐!”
小梅的声音像根细针扎进陆九耳里。
他猫腰钻出暗洞时,正看见白桃扶着香炉踉跄,小梅跪在地上,银丝根根倒竖,像团银亮的刺球。
“三百年的命格……”小梅的睫毛在抖,眼泪砸在灰里,“都被磨成粉了。它们在唱《连山谣》,和我娘哄我睡时唱的一样……”她的银丝突然缠住香炉腿,灰被搅得乱飞,其中一缕落下来,竟在青石板上凝出个“艮”字。
白桃的呼吸突然停滞。
她摸出母亲的骨灰袋,丝质的袋子已经洗得发白,里面还留着半块带血的衣角。
小梅的指尖被她咬破,血珠滴在骨灰上,混着灰掉进香炉。
“轰”的一声。
火焰腾起的刹那,白桃看清了——那是母亲的脸。
白芷的眉眼和她像极了,眼角的泪痣在火里忽明忽暗。
“桃儿。”声音是从炉底传来的,混着柴火噼啪声,“命格不在灰里,在灰吹散的方向。记住,风起时,卦自现。”
火“唰”地灭了。
灰烬打着旋儿飘向东北方,白桃的发丝被风吹得缠在脸上,她望着那团灰,突然想起《连山谣》最后两句:“风起艮位,雷动震乡。”
“他们要激活根骨阵。”她转身抓住陆九的手腕,掌心全是汗,“不是熔炼命格,是借风把命格吹到艮位,养一个新的……”
话音未落,小梅突然剧烈咳嗽。
金红色的血溅在石案上,歪歪扭扭写着“东北方”三个字。
陆九抬头望天时,正看见灰烬在空中拉出银亮的轨迹——艮卦在下,震卦在上,分明是《归藏易》里的“山雷颐”。
“养正之始。”他摸出随身的玉佩,玉上的纹路突然发烫,“他们不是毁龙脉,是要养一个新龙。”
白桃的“芷”针在袖中发烫。
她抽出针,针尾的“锁魂”二字不知何时变成了“艮”,针尖正对着金陵城东北方——那里有座荒坡,三百年前药王宗的记载里,“镇脉人”的地宫入口就埋在那里。
夜风卷着灰烬掠过她的发梢。
白桃望着东北方的方向,那里的天空黑得像块浸了墨的布,只有几点星子在云缝里闪。
她摸了摸腰间的《脉经》,又看了看还在咳嗽的小梅,最后望向陆九——他的竹笠不知何时掉了,月光照着他眉骨的阴影,像把未出鞘的刀。
“去东北。”白桃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块压在胸口的石头,“现在就去。”
陆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弯腰抱起小梅,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襟,却还在往石案上渗,把“东北方”三个字晕染成团模糊的红。
白桃捡起地上的银针,针尖上还沾着小梅的血,在月光下泛着暗金的光。
祠堂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
白桃最后看了眼香炉里的灰,转身走出祠堂时,风正往东北方吹得急。
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陆九、小梅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三根细弱却坚韧的线,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
远处传来日军据点的汽笛声,刺耳又尖锐。
白桃摸了摸怀里的骨灰袋,母亲的温度似乎还在。
她知道,东北方的荒坡下,有更危险的东西在等着——但那又怎样呢?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灰烬落了薄薄一层,风一吹,就朝着东北方散了开去。
她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加快了速度。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和地上的“艮”字重叠在一起。
白桃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字,突然蹲下身,用指腹沿着灰烬的落点描摹起来。
泥土的凉意透过指腹传来,她能感觉到,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沉睡了三百年的巨兽,正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