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竹扫帚尖儿还悬在半空中。
残柱上那枚霜丸比她昨夜在老槐树下见到的更透亮些,冰壳里有微光像活物似的游走,从东到西,又折向南,像在寻什么路径。
她蹲下身,鼻尖能嗅到融水的腥甜——不是露水该有的清冽,倒像……血。
白姑娘早。隔壁米铺的王婶端着铜盆出来倒水,嗓门儿震得檐角冰碴子簌簌落。
白桃手忙脚乱用扫帚遮住残柱,抬头时笑得自然:王婶早,您家小柱子这两日可还咳嗽?
王婶的注意力被引走,絮絮说着孩子喝了她开的枇杷膏见好。
白桃应着,余光却始终黏在霜丸上。
等王婶端着空盆回屋,她才摸出袖中银针——那是药王宗传了三代的银货,针尾刻着字,专破邪祟。
针尖刚触到冰壳,指尖突然麻了一下。
不是寻常的凉,是震颤,像有人隔着层毛毡敲她的骨。
白桃屏住呼吸,银针再压三分,冰壳地裂了条缝,那震颤竟成了断续的心跳声——咚,咚,咚,比她自己的脉搏慢半拍,倒像……隔着几十年的光阴,从地底传来的。
她后颈的汗毛竖起来。
上回有这种感觉,还是去年冬夜在停尸房,日军少佐的尸体心口嵌着半枚青铜卦符,她用银针挑开腐肉时,符上的纹路也这样跳。
白姑娘!
药堂斜对过的李阿婆拎着竹篮过来,白桃手一抖,银针地掉在青石板上。
她弯腰去捡,余光瞥见李阿婆的蓝布衫角扫过残柱——霜丸还在。
不能留在明处。
白桃假装整理药筐,从怀里摸出块旧布巾。
那是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边角绣着半朵白芷花,原是包药引的。
她背过身,指尖快速抹过残柱,霜丸融成的水珠全浸进布里,再裹上块碎瓷片压着,看似随意地搭在臂弯。
阿婆这是要买陈皮?她转身时布巾垂在身侧,我这就给您称。
李阿婆没察觉异样,絮絮说着孙女儿要喝陈皮粥。
白桃称药时,目光扫过街角——盲眼的陈婆婆正坐在老槐树下卖茶,竹凳边的茶碗结着薄霜。
她心下一动,等李阿婆走后,借口去井边洗秤砣,绕到树后。
陈婆婆的茶碗倒扣着,碗底压着块粗瓷片。
白桃蹲下身,布巾轻轻塞进碗底,指尖碰了碰婆婆的手背——老人的手像晒透的陈皮,枯瘦却暖。婆婆,今日茶里加了桂花香。她小声说。
陈婆婆摸索着端起茶碗,皱纹里浮起笑:是白姑娘啊,昨儿夜里我梦见我家狗子了。她盲着眼,却像能看见白桃似的,他走那年才十六,跟着国军去打鬼子,临上火车前喊的不是,是......她突然顿住,枯手攥住茶碗,我记不清了,可刚才您一碰我手,那话儿又往脑子里钻——你们为何不问
白桃的指尖在布巾上掐出月牙印。
她没接话,只把称好的陈皮塞进阿婆篮里:算我送的,您慢走。
日头爬过屋檐时,陆九正蹲在码头卸货。
他光脚踩着结霜的青石板,肩头扛着麻包,听着旁边两个搬运工压低声音:我家小崽子昨儿半夜爬起来写字,今早墙灰自己动,拼成个字!另一个嗤笑:你家娃中邪了?前者急得直跺脚:真的!
我婆娘亲眼见的,说那灰在墙上游,跟活物似的!
陆九的后背绷直了。
他假装踉跄,麻包地砸在地上,抬头赔笑:两位哥聊啥呢?
小陆子新来的,不懂。高个搬运工拍他肩膀,说的是昨儿满城墙的字,邪乎得很。
陆九挠头:我当啥大事儿,不就是小娃娃胡闹?他弯腰捡麻包时,摸出兜里的火漆残片——那是今早从货轮夹板缝里抠的,日本商船的封条,暗红里掺着金粉。
午歇时,他蹲在墙角,用石块把火漆磨成粉,混着剩茶水泼在墙根。
围观的搬运工哄笑:小陆子犯傻呢!陆九没理,盯着湿灰慢慢渗开——
第一粒灰动了。
像有根无形的线牵着,暗红金粉的灰粒聚成离也者,停住。
围观的人倒抽冷气,后退两步。
陆九的喉结动了动——《说卦传》里的句子,离也者,明也,他在中统档案室抄过整本书。
明即问。
童声从人缝里钻出来。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挤到最前面,捡起块碎炭,在离也者旁边补了三个字。
陆九低头看她,小姑娘仰着脸笑:我阿爹是教书先生,教过我!
人群哄地散了。
陆九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字。
灰粒簌簌落进他掌心,带着点温热——不是日头晒的,倒像有人刚把话焐热了,塞进他手里。
小梅扫到城隍庙前时,日头正毒。
她的竹扫帚挑起半片香灰,突然被什么缠住了。
低头看,香炉余烬里浮着根细银丝,比她腕间的更亮些,正缠着半张未燃尽的黄纸。
小梅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银丝,那震颤就顺着血脉窜上来——和昨夜老槐树上的卦一样,和白桃姐腕间的银丝一样。
嘶——
纸灰地腾空,在半空打了个旋儿,竟拼成个字。
正北。
小梅的瞳孔缩了缩,想起白桃姐说过,坎卦对应正北方,是当年日军轰炸最狠的区域,地下埋着半座古城。
纸灰落地时成了个环,像有人在地上画了个圈。
小梅伸手去摸,地面有细微的震感,不是脚步,不是风,倒像有人在很深的地底,一下一下敲着什么——卦铃?
编钟?
她没声张,从怀里摸出灯心草籽。
那是白桃姐给的,说能引着药气走。
她把草籽撒进香炉灰里,草籽立刻钻进纸灰环里,像找到了家。
梅丫头,发什么呆呢?庙祝老张头拎着水桶过来,该关庙门了。
小梅站起身,扫帚上的银丝地缩回她腕间。
她扫了扫台阶,把纸灰环扫进香炉:张叔,我帮您添柱香吧。
月上柳梢时,白桃背着药箱敲开了赵宅的门。
赵老塾师瘫在藤椅上,目光涣散。
他儿子赵文远是她的病人,三个月前参了军,走前咳血,是她用枇杷膏吊着命。赵伯,白桃蹲在他膝前,您最后一次教《周易》,讲到哪一卦?
老人的眼珠动了动。
白桃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又蘸了蘸怀里布巾上的水——霜丸融液还带着腥甜。
她轻轻点在老人舌根:您记着,这针不是扎,是问。
老人突然呛咳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
他张了张嘴,声音像锈了的铜钟:习坎,入于坎窞,凶......
白桃的手一抖。坎卦,正北,困险之地。赵文远走前问过这卦?
他......他站在院里槐树下,老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爹,我要去北方,这卦何解?
我......我怕他害怕,说。他的喉结滚动,可他走后第七夜,我梦见他站在水里,水漫到胸口,还在喊爹,你们为何不问......
白桃的布巾从怀里滑出来,落在老人脚边。
她没捡,只是轻轻拍他的手背:赵伯,您问了。
废园的老槐树在夜里更显嶙峋。
白桃到时,陆九正用炭块在树干上画圈,小梅蹲在树根旁拨弄草籽——灯心草发芽了,细弱的芽尖指着正北。
井底图影昨夜又现,小梅先开口,声音像浸了露水,坎位标记。
陆九的炭块停在半空:我在码头试过,火漆灰能显《说卦》,有人在地下重走卦道。
白桃解下腕间的银丝,放在地上。
丝线无风自动,向东北方爬了三寸,停在块碎砖前。
她捡起砖,背面刻着半个字——艮卦在东北方,和小梅的草籽、陆九的炭灰,连成了线。
丝断了。小梅突然说。
银丝地断开,软塌塌地贴在地上,像睡着了。
风掠过树桠,三人腕间的银丝同时轻颤,像在应和什么。
明儿我去城北。白桃把碎砖收进药箱,赵伯说他儿子走前去过城北的义庄,或许......
她没说完。
陆九和小梅都没接话,只望着她药箱上的白芷纹章——那是药王宗的标记,在月光下泛着淡金。
起风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地敲在三更。
白桃裹紧披风,药箱里的碎砖硌着她的腰。
她望着东北方的天际线,那里有七户人家的灯火,像七颗星子,在云里忽明忽暗。
该去问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