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
她的社交账号还在更新,动态甚至比以往更加频繁。
她发精心摆盘的沙拉照片,配文“好好吃饭,好好爱自己”;她发在美术馆看展的侧影,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边;她发插花教程,手法生疏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岁月静好。
我的粉丝们把她奉为“重生”的典范,纷纷在我的评论区顶礼膜拜:“宴临老师yyds!”
“看,这就是离开渣男后的正确打开方式!”
“又是被宴临老师拯救的一天!”
一片欢欣鼓舞。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我认识的小雅,甚至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
我认识的小雅,眼神里有飞蛾扑火般的痴狂,有深入骨髓的痛苦,有爱恨交织的鲜活。
那是浓烈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生命力。
而现在社交账号上的这个“小雅”,像一张被过度pS的照片,色彩明亮,构图完美,却失去了所有生动的细节和真实的纹理。
她符合一切社会对“走出情伤、积极向上”的期待,像一个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精致的仿生人。
我的“治疗”,从来不是简单的心理疏导或认知行为矫正。
那太慢,太不确定,而且……不够彻底。
我的“治疗”,是一种交换,一种……剥离。
她们留下承载着最核心“执念”的物件——那通常是倾注了最多情感、最多幻想、最多不甘的“图腾”。
而我,则动用某种我自己也尚未完全理解的“能力”,帮她们彻底“清除”附着其上的、病态的情感链接。
清除得非常、非常彻底。
代价是,她们最浓烈的那部分人格,也随之被一同剜去。
她们不再为爱痴狂,但也失去了为任何事物痴狂的能力。
她们安全、稳定、平和,像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符合一切审美标准,却再也无法肆意生长。
她们的情感阈值被永久性地降低了,如同一条被熨平的河流,再无波澜。
而我,则成了她们那部分被切除的、滚烫而病态的灵魂的……收藏家。
我的书房,就是我的藏品库。
那面墙上的每一个玻璃罐,都是一座微型坟墓,埋葬着一个女孩最鲜活、也最痛苦的“心”。
它们沉默着,却又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诉说着那些未被满足的渴望、那些扭曲的爱意、那些自我毁灭的倾向。
深夜,万籁俱寂。
我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是我脸上唯一的光源。我点开一封新的求助邮件。
发件人:薇薇。
标题:救救我,宴临老师,我感觉自己快要腐烂了。
邮件内容充斥着绝望和自我贬低:
“……他打我,用烟头烫我的小腿,说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属于他的印记……可事后他又会抱着我,哭得像个小孩子,说都是因为太爱我了,怕我离开……我知道这不对,宴临老师,我知道!可我离不开他,他就像我的空气,我的毒品……没有他,我会死,我真的会死……”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您能救我出去,或者……或者让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又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混合着极低的自我价值认同。
这种病例,往往“执念”更深,剥离起来也更……“美味”。
我熟练地敲打键盘,回复简洁而肯定,约定明天下午见面。
敲下发送键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攫住了我。
视线边缘出现短暂的模糊和闪烁,仿佛信号不良的旧电视。
我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就在这眩晕的间隙,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书房那面“展示墙”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物理位置的移动,更像是……光影的瞬间扭曲,或者,某种视错觉。
我猛地转过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
墙上一切如常。
数十个玻璃罐整齐地排列着,在电脑屏幕余光勉强触及的昏暗角落里,像一排排沉默的、冰冷的墓碑。
发带、戒指、钥匙、电影票根……还有那个最新加入的、装着丑陋布偶的罐子。
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投下各自模糊而安静的阴影。
是长时间盯着屏幕导致的视觉疲劳?还是心理作用?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莫名的不安。
或许只是最近“接待”的病例太多,消耗有些大了。
我站起身,想去厨房倒杯冰水,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一下。
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我无声地穿过客厅。
走到沙发旁边时,脚下突然传来一个微小的、坚硬的触感,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沙发下方的阴影里,躺着一颗小小的、圆形的物件。
我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触手冰凉,带着金属的质感。
是一颗黑色的纽扣。
和我昨天放入罐中的那个布偶左眼上的纽扣,一模一样。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爬升,直冲天灵盖。
我几乎是冲回了书房,啪一声按亮了书房的顶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暧昧的阴影,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我径直冲到那个最新的玻璃罐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罐子里,那个丑陋的布偶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
但是——它左边眼眶的位置,那颗本该存在的黑色纽扣,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露出里面灰白色棉絮的窟窿,像一只盲了的、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正无声地凝视着我。
而我手心里,这颗刚刚在沙发旁捡到的纽扣,正散发着与布偶布料残留的、小雅体温截然不同的、死寂般的冰冷。
是巧合吗?是昨天小雅递给我时,这颗纽扣就已经松动,掉在了沙发附近,直到现在才被我踢出来?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几乎可以说得通。
但为什么,我后背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正从那个失去眼睛的窟窿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仿佛那只“失明”的眼睛,比完整的双眼更能“看”清我内心的每一丝波动。
我盯着那个空洞,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必须确认一下。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拧开了玻璃罐的密封盖。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泪水干涸后的咸涩、和某种执拗不散的怨怼气息,扑面而来。
我的手指探入罐中,轻轻触碰到了布偶粗糙的布料。
就在我的指尖与布料接触的刹那——
不是记忆!不是画面!
是一股汹涌的、滚烫的、带着窒息感的情感洪流,猛地撞进我的意识!
……男人带着烟草味的、灼热的呼吸喷在耳后敏感的皮肤上,引起一阵战栗……
心脏被一种扭曲的甜蜜和巨大的负罪感同时攥紧,几乎无法跳动……
深夜,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床上,将脸深深埋进这个丑陋的布偶,汲取着那一点点虚假的、属于他的气息,仿佛这是唯一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浮木……
那是一种近乎窒息的依恋,一种病态的、将自我价值完全寄托在他人身上的、摇摇欲坠的狂喜与绝望……
这感觉如此鲜明,如此强烈,几乎让我瞬间溺毙其中!
这不是旁观者的理解,这是……感同身受!
“啊!”
我惊叫一声,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我踉跄着向后倒退,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书桌边缘,带来一阵钝痛。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在寂静的房间里,鼓噪声大得吓人。
我看着那个躺在罐子里、缺了一只眼睛的布偶,它沉默着,却仿佛在无声地狞笑。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在“收藏”执念,像博物馆收藏化石,封存一段段死去的情感。
可现在,一个冰冷而恐怖的认知,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好像……不仅仅是在收藏。
我好像……正在吸收它们。
那些被剥离的、滚烫的、病态的“恋爱脑”,正通过某种我无法理解的途径,悄无声息地,试图在我身上……复活。
而那面墙上的其他罐子,在刺眼的灯光下,似乎也不再是沉默的藏品。
它们像无数只等待孵化的卵,内部涌动着不安分的、渴望破壳而出的黑暗。
薇薇明天就要来了。
我看着她邮件里那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第一次感到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