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刺鼻。
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墙壁,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身体被层层纱布包裹,脚踝打着石膏,手臂上连着点滴,输送着维持生命的冰冷液体。医生说,是严重冻伤、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骨裂、失血性休克,还有……不明原因的高热和神经衰弱。
他们说,是在废弃铁路支线附近发现我的。昏迷在泥地里,浑身是伤,身边散落着一些奇怪的、像是工业垃圾的碎片(仓库废墟的残骸)。他们说我命大。
命大?
我看着自己包裹着纱布的双手。左手掌心被放血锥割破的伤口,在厚厚的纱布下,传来一阵阵持续的、细微的、如同虫蚁爬行般的麻痒感。医生说那是神经损伤在恢复。但我知道,不是。右手掌心,那枚老张的牙齿留下的冰冷触感,似乎已经烙印在了皮肤深处,即使它早已不在那里。
仓库的废墟被封锁了。新闻报道语焉不详:老城区废弃仓库因不明原因坍塌,现场发现不明油状污染物,疑似化学废料泄露,有关部门正在处理,提醒市民远离。
不明油状污染物?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金黄油亮、散发着致命浓香的粘稠“汤液”从废墟缝隙中汩汩渗出,混合着泥泞。仿佛又听到那废墟深处,无数细微的、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咕噜噜”声,在寂静的夜里,固执地回响。
那不是化学废料。那是无数生命被熬煮、被禁锢、不得超生的怨念之海。它还在那里。沉默地,持续地,散发着那令人心悸的“蚀骨香”。
陈姨死了。化为了汤渣。邪术的巢穴塌了。但那份“慰藉”,那份“蚀骨香”,真的消失了吗?
出院那天,天气阴沉。我拒绝了所有的采访和警察的进一步询问(我的说辞是下班抄近路遇到歹徒抢劫,挣扎逃脱时慌不择路跌入废弃区域),独自一人,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脚踝和沉重如山的疲惫,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家。一个曾经代表安全和慰藉的词,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四壁和挥之不去的阴影。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晚“七日之刑”带来的、混合着血腥和命火檀香的复杂气息。墙角那个旧纸箱还在,外婆的日记本静静躺在里面,不再温热,像一本普通的旧书。
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我换了工作,搬了家,搬到了城市另一端一个完全陌生的区域。一个没有后巷,没有牛肉汤店,甚至空气中都闻不到一丝类似气息的地方。我努力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沉默寡言,避开人群,尤其避免任何飘着浓烈食物香气的地方。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身体的伤痛会愈合,但心里的洞,永远无法填补。睡眠成了奢侈品。闭上眼,就是翻滚的金黄汤液,是无数沉浮的肿胀面孔,是陈姨最后融化在“汤液”中的焦黑骨架,是天花板上滴落的血脸,是缠绕脖颈的冰冷触手……是那枚嵌入眼窝的、森白的牙齿。
更可怕的是那“蚀骨香”的幻象。它不再是单纯的记忆,而是变成了某种生理性的渴求,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恶心。
有时在疲惫不堪时,有时在压力巨大的时候,那股浓郁、醇厚、勾魂摄魄的香气,会毫无征兆地钻进我的鼻腔,真实得让我瞬间汗毛倒竖,胃部痉挛。我会冲到水龙头边,用冷水疯狂地洗脸,直到皮肤刺痛,才能勉强压下那令人作呕的幻觉和随之而来的、剧烈的头痛。
医生说,是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开了药。白色的药片吞下去,能带来短暂的麻木和昏沉,却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寒意。也无法阻止……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虚弱感。
像一盏油灯,灯油在缓慢地、持续地消耗。
我知道那是什么。是命火的代价。燃烧生命本源点燃的火焰,救了我,却也抽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根基。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眼底沉淀着浓重的青黑,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纸,正在慢慢失去韧性。偶尔,在清晨梳头时,会发现几根刺眼的、过早出现的白发。
外婆日记里那句“燃命火”,如同一个冰冷的预言,正在我身上缓缓应验。
我成了一个困在牢笼里的幽灵。外表的平静下,是日夜不休的惊涛骇浪。我害怕人群,害怕香气,害怕黑暗,害怕寂静——寂静中,那废墟深处的“咕噜”声似乎会变得更加清晰。
唯一的慰藉,或许就是那本冰冷的日记。我把它锁在一个小铁盒里,连同那把染血的放血锥(从仓库废墟外围找回的)和……那枚属于老张的牙齿。我最终没能鼓起勇气将它安葬。它像一个沉默的墓碑,一个罪恶的证物,一个无法摆脱的烙印。
有时,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睡衣,我会打开那个铁盒。
指尖拂过日记本冰冷的封面,拂过放血锥粗糙的握柄,最后停在那枚小小的、冰冷的牙齿上。触感坚硬、真实。它提醒我,这一切不是噩梦。老张、阿萍、外婆、照片上的女孩……他们真实地存在过,真实地被吞噬了。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见证者。
时间在麻木和恐惧中缓慢流逝。一年,两年。
城市的另一端,关于老城区仓库“化学废料泄露”的新闻早已被新的热点取代。那片废墟被围了起来,据说要进行无害化处理,但工程进展缓慢。偶尔,在风向特定的夜晚,住在下风口的人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陈旧油脂的怪味。有人抱怨,有人不在意,很快便忘了。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铁锈和油脂。那是被稀释了无数倍、被风吹散了无数遍,却依旧固执地残留在人间的……蚀骨香的余烬。
又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加完班,走出冰冷的写字楼。空气干冷,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味道。我裹紧外套,低着头,匆匆汇入下班的人潮。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安全的、隔绝一切气味的公寓。
路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时,一阵冷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熟悉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香气?
浓郁、醇厚、带着牛肉骨髓的深沉脂香和香料的辛香……还有那勾魂摄魄的……鲜甜?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不!不可能!是幻觉!一定是太累了!又是该死的ptSd!
我猛地甩头,手指死死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深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再闻……没有了。只有冷风、尘土和路边小餐馆飘来的、普通的油烟味。
是幻觉。一定是。
我松了口气,但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冲回了公寓。
关上门,落下三道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安全了。
我走到厨房,想倒杯水压压惊。拿起水壶,拧开水龙头。清澈的自来水哗哗流淌,注入透明的玻璃杯中。
就在水流停止,水面恢复平静的瞬间——
我低下头,看向杯中那清澈的水面。
水面如镜。
镜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脸。苍白,疲惫,眼底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
但……在我的倒影身后……在那平静的水面深处……似乎……还映着别的什么……
一张模糊的、肿胀的、五官扭曲的……脸?
像老张?像阿萍?还是……像陈姨最后融化前那张腐烂的面孔?
它就在我的倒影身后,无声地、怨毒地……注视着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我手一抖,玻璃杯脱手坠落!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公寓里炸响!清澈的水和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我惊恐地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一滩四散的水渍和碎片。
水面……倒影……那张脸……
是幻觉吗?还是……
我缓缓抬起依旧带着细微麻痒感的左手,看着掌心那道被纱布覆盖的旧伤疤。又想起右手那挥之不去的冰冷触感。
也许……那碗“蚀骨香”,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我。
它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蚀进了我的骨头,成为了我余生……永恒的烙印。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闪烁着冰冷而虚假的光芒。而我,蜷缩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被一地狼藉的碎玻璃和蔓延的水渍包围,如同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带着牛肉汤香气的噩梦里。
余生的每一口呼吸,都将是蚀骨的煎熬。
(正文完)
【彩蛋】
新店开张的剪彩花篮还堆在巷口,“陈记秘制汤粉”的霓虹招牌在雨夜里晕着暖光。
油亮的木门推开,白雾混着浓香涌出。年轻男人擦着碗笑问:“新店优惠,尝尝祖传汤底?”
我僵硬摇头后退,却瞥见柜台后——
墙上旧照里穿碎花围裙的陈姨,正站在新店主身侧,指尖搭着他肩膀。
玻璃门关上刹那,新店主忽然抬头。隔着朦胧水汽,嘴角缓缓勾起熟悉的弧度。
冷雨砸在肩头,我狂奔出巷。
怀中铁盒里,那枚牙齿突然滚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