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门”的成功开业,如同一颗投入上海滩社交界的重磅炸弹,余波荡漾,经久不息。
连续数日,报纸的社会版块充斥着对这家新晋顶级夜总会的描绘——“东方巴黎的新地标”、“奢华与品味的极致融合”、“名流显贵的夜间乐园”。
霓虹灯闪烁的招牌下,夜夜笙歌,觥筹交错,仿佛在这孤岛之上,硬生生开辟出一片忘却外界烽火的桃源幻境。
然而,在这浮华的表象之下,“暗火”的运作已悄然步入正轨。
顶层密室内,苏婉清戴着耳机,面前摊开着速记本和一张标注着复杂符号的上海地图。她纤细的手指偶尔快速记录下关键信息:
“……三井洋行近期有大量非正常橡胶入库……”、“法租界某官员对江北战事表示悲观,提及‘恐难久守’……”、“海关内部消息,下一批日轮抵港时间及大致货品……”。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经由她冷静的分析甄别,有的被归档,有的被标记为需进一步核实,有的则被立刻转化为行动指令,通过隐秘渠道传递给外界的阿明或赵铁锤。
舞池中,罗玉英已凭借其独特的“舞姿”和清冷的气质,成了小有名气的“玉英小姐”,吸引了不少狂蜂浪蝶,也让她能更自然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探听虚实。
吧台后的“鬼手阿七”,则利用调酒的机会,与几位常来的日本商社职员混了个脸熟,偶尔能从他们酒后的吹嘘中,捕捉到一丝关乎军需运输的蛛丝马迹。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甚至比预想的更为顺利。但这顺利,反而让张宗兴心中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他深知,在这座间谍之都,过分的平静往往预示着风暴的临近。
开业一周后的一个深夜,“仙乐门”的打烊时分。喧嚣散尽,只剩下侍应生在安静地收拾残局。张宗兴(钟先生)与杜月笙在二楼的小偏厅内,听着苏婉清的汇总报告。
“岩井英一没有亲自来,但他派了手下两个得力干将,以普通宾客的身份来过三次。”苏婉清语气平静,
“他们很谨慎,没有异常举动,只是在观察,尤其是对场内的服务人员和几位头牌舞女,似乎格外留意。”
杜月笙冷哼一声,盘着手中的核桃:
“小鬼子鼻子灵得很,闻到点味道了。不过,只要他们抓不到真凭实据,在这租界里,还不敢明着动我杜月笙的场子。”
张宗兴沉吟道:“不可不防。‘梅机关’行事诡谲,明的暗的都会来。场子内部的安保要再加强,尤其是后台和通道,绝不能让他们的人混进来。婉清,监听重点也要适当调整,加强对日籍宾客,以及与日方往来密切的中国官员的关注。”
“明白。”苏婉清点头。
杜月笙看向张宗兴,话锋一转:
“宗兴,香港那边,司徒老哥已经安排妥当。婉容皇后和苏小姐的船期,就定在后天晚上。从公共码头走,混在普通旅客里,我安排了最可靠的兄弟全程护送,到了香港自有司徒老哥的人接应。”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离别真正迫近时,张宗兴心中仍不免泛起波澜。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与苏婉清接触,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好,后天晚上,我去送行。”张宗兴的声音低沉。
两天后的夜晚,月色朦胧。黄浦江畔的公共码头,不如外滩那般璀璨,更多了几分杂乱与匆忙。
汽笛声、小贩的叫卖声、苦力的号子声、旅客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真实而充满烟火气的离别的画卷。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码头入口附近。张宗兴率先下车,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随后才打开车门。
婉容和苏婉清依次下车。婉容穿着一身深蓝色素雅旗袍,戴着宽檐帽和墨镜,遮住了大半容颜,但那份融入骨血的端庄气质依旧难以完全掩盖。
苏婉清则是一身利落的旅行装,提着一只小巧的皮箱,神情冷静,唯有在目光掠过张宗兴时,才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就送到这里吧,钟先生。”婉容轻声开口,用了他在外的化名,声音透过晚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前路莫测,望君……珍重万千。”
张宗兴看着她们,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承诺:“一路平安。到了香港,一切有司徒先生照应。他日……必有重逢之时。”
他看向苏婉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
“婉清,保护好……郭女士,也保护好自己。”
苏婉清深深地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你放心。上海……这边,更要小心。”
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逾矩的举动。在这乱世离别之际,所有的关切与情愫都被压缩在这简短的对话和凝望之中。
远处,负责护送的洪帮弟兄已经打出了准备登船的信号。
婉容最后看了张宗兴一眼,墨镜后的目光似乎想将他的身影牢牢刻印,随即毅然转身,在苏婉清的陪同下,汇入涌动的人流,走向那艘即将载她们远离上海这片是非之地的邮轮。
张宗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直至完全看不见。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拂着他的面颊,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剜去了一块。
他知道,让她们离开是正确的选择,是当下最能保证她们安全的方案。但这份“正确”,却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担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身拉开车门。
个人的情感在家国大义与残酷的现实面前,必须退居其次。婉容和苏婉清的离开,意味着上海滩的舞台上,他和他所领导的“暗火”,将更加无所顾忌地投入到那场即将到来的、更加惨烈的暴风雨之中。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车窗外,是沉沦与希望并存的上海夜色。张宗兴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回‘仙乐门’。”他对着前座的阿明吩咐道。
霓虹依旧,暗香浮动。
只是在这浮华之下,离别已然上演,而更激烈的斗争,正等待着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