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眠,风如刀。
老脉蹲在荒祠石板前,指节粗粝的手掌贴着地表,闭目良久,忽而睁眼,瞳孔里映出幽蓝裂光。
他抬头看向李咖啡与孟雁子,声音低哑得像是从地底挤出来:“七十二小时。”
“什么?”雁子站在碑侧,左手小臂上那道锈线已悄然爬至肘弯,皮肤下隐隐有金属光泽游走,像被某种古老程序重新编码。
“地脉共振到了临界点。”老脉缓缓起身,额角渗汗,“无字碑和镜碑的频率完全同步了。再过三天,全城的人——每一个记得别人事的、梦见陌生人生活的、甚至只是偶然听见一句旧话就心头一颤的——都会陷入‘记忆倒灌’。他们会活在不属于自己的人生里,分不清谁是谁,记不得自己是谁。”
李咖啡攥紧腰间的空摇壶,铜身冰凉,却仿佛有心跳从内部传来。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些梦见雁子的人,将彻底成为“她”的容器;而真实的她,会被碾碎成无数碎片,散落于千万梦境之间。
“有没有办法阻止?”他问,嗓音干涩。
老脉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两人:“唯一锚点,在你们之间。”
风骤停。
雁子抬眼,眉心微蹙。
“你们的记忆互为反向磁极。”老脉低声说,“一个记住一切,一个调不出她的味道——这不是巧合。你们是这场潮汐的源头,也是唯一的平衡器。只有你们同时进入裂隙,才能重启地脉秩序。”
“然后呢?”雁子轻声问,手指不自觉抚上锈线蔓延处。
老脉没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落在那两座泛着幽光的石碑上,像是在看一段早已注定的结局。
“你们会救这座城。”他终于开口,“但彼此……再也不是彼此。”
空气凝固。
李咖啡喉头滚动,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会忘记他为她调的第一杯酒,忘记他在暴雨中追她三公里只为送一把伞;他会忘记她曾背着他写下的三百条居民诉求清单,忘记她在他醉倒时默默守了一整夜。
可若不这么做,整座城都将疯掉。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穿着褪色工装,肩头布满石灰斑点,胸前别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徽章——“城墙修缮队”。
他身形佝偻,脸上刻满风霜,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一场未曾熄灭的火。
没人认得他。
但他径直走向火盆——那是阿祭留下的仪式火堆,炭灰未冷。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泛黄照片,指尖颤抖着一张张投入火焰。
第一张:雁子八岁,在朱雀门下吃糖葫芦,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第二张:李咖啡十六岁,在老酒馆后院练摇壶,衬衫领口沾着柠檬汁。
第三张:他们并肩站在回民街夜市入口,手牵着手,背景是灯火通明的牌坊——可这合影,他们从未拍过。
火焰猛地窜高,映红半片夜空。
“你们都忘了痛!”那人突然嘶吼,声音撕裂般炸开,“那就让我烧出一道疤!”
话音未落,他纵身跃入火盆。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火光冲天的一瞬,他的身体竟化作黑烟,盘旋升腾,缠绕上无字碑,如同一条复仇的锁链。
碑面剧烈震颤,裂缝骤然扩张,深不见底,宛如巨口将启,要吞噬整个夜晚。
地面开始龟裂,灰纹如蛛网蔓延。
小终蹲在远处角落,双手抱膝,忽然放声大哭:“他们要烧完了……全都快没了……”
雁子猛地跪地,左手掌心朝上,取出随身携带的锈刀——那柄曾在梦中刻碑的利器。
她毫不犹豫,在掌心划下十字。
血涌而出,却不落地。
鲜血如活物般延展,顺着地面灰纹爬行,与锈线交织,迅速织成一张巨大结界,笼罩双碑。
光芒微闪,裂隙扩张之势竟被短暂遏制。
李咖啡望着她流血的手,心脏狠狠一缩。
他解下腰间那只尘封已久的摇壶,迎风一荡——本该空无一物的壶中,竟盛满了无形之风,呼啸低鸣,似有万千情绪在其中翻滚。
他闭眼,低声:“最后一杯,叫‘未温’。”
酒液无形,倾泻而出的却是整片空间的凝滞。
空气变得厚重,时间仿佛被拉长,连风都停滞在唇边。
居民们不知何时已聚拢而来,一个个跪倒在地,灰袋齐鸣,如送葬的钟声。
小终抽泣着抬头,看见两人立于双碑之间,身影被幽蓝光芒勾勒成剪影,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他们相视一笑。
雁子轻轻开口,声音飘在风中,像一句遗言:“我忘了你的名字。”
李咖啡看着她,眼中映着火光,也映着她掌心那道未止的血痕。
他笑了,极轻,极暖。
“可我记得你的疼。”夜风在裂隙开启的刹那,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响。
雁子与李咖啡并肩而立,彼此的笑容轻得像一句未曾说出口的晚安。
她说:“我忘了你的名字。”
他答:“可我记得你的疼。”
话音落下的瞬间,双碑之间的幽蓝光芒骤然暴涨,如同地心深处睁开了眼睛。
他们同时抬脚,一步踏入那道撕裂现实的裂缝——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他们的身影在光中淡去,像两缕终于归途的风,消散于古城最深的脉络。
整座西安,在那一瞬彻底黑了下来。
三秒。
全城灯火熄灭,从钟楼到大雁塔,从朱雀门到含光门,万家灯火如集体屏息。
街巷寂静,连回民街最后一盏油灯也悄然熄灭。
时间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喉咙,停滞在某种巨大的、不可言说的敬畏之中。
然后——
万点灯火齐亮!
如同亿万颗心跳同步复苏,整座城猛地一震,灯光连成一片汹涌的海,照亮了每一道城墙砖缝、每一条青石小巷。
人们从家中探出头,惊疑四顾,却都听见了脑中清晰浮现的画面:
她站在春日的城墙根下,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忽然回头,笑得像小时候吃糖葫芦那样甜。
他在窄窄的巷口举起一杯酒,玻璃杯折射着夕阳,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敬神明。
那一幕并非记忆,也不是梦境。
它不属于任何人,却又属于所有人。
全城百姓在同一刻知晓了这两个陌生人的名字、故事、爱与痛,仿佛他们曾活在每个人的呼吸里。
唯独他们自己,忘了。
三天后清晨,阳光斜照进朱雀社区服务站。
孟雁子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捏着笔,盯着表格上“紧急联系人”一栏。
她看了很久,久到窗外槐树影子挪了半寸。
笔尖悬着,迟迟未落。
她皱了皱眉,像是想抓住什么,可脑海空荡如洗。
最终,她轻轻划掉那一行空白,翻页继续。
与此同时,南门新开的一家小酒馆里,李咖啡正低头擦拭一只玻璃杯。
水珠滑过杯壁,他无意识地哼起一段旋律——调子清亮又哀伤,是他最近总在梦里听到的。
他没意识到,那是雁子中学时最爱的一首老歌。
他只是觉得……胸口有点闷,像忘了还欠谁一句抱歉。
而在北郊荒祠,无字碑静静矗立。
背面裂痕深处,微光如呼吸般明灭,似有无形之手正在缓慢书写。
那些金纹虽未显形,却已开始共振,与地下锈线遥相呼应。
李咖啡腰间的空摇壶忽然轻颤了一下。
壶底,不知何时凝出了一滴无色酒珠,澄澈如泪。
它缓缓滑落,坠入尘埃的刹那,地面一道隐秘锈线微微跳动,仿佛被唤醒了一瞬。
风过残祠,卷起几片灰烬。
远处教学楼里,课间铃声将响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