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冬,总带着一股子浸骨的湿冷。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屋檐,像是要把这座城所有的暖意都吸尽,连带着城郊那座荒废的别院,也裹在无边无际的萧瑟里,静得能听见雪粒敲打着窗棂的细碎声响。
苏晚蜷缩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絮根本挡不住穿堂的寒风。她瘦得脱了形,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曾经如墨的长发如今枯黄黯淡,纠结成一团,沾着不知是尘土还是干涸的泪痕,凌乱地贴在颊边。
“吱呀”一声,朽坏的木门被推开,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她像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脚步声停在榻前,一双玄色锦靴映入眼帘。靴面上绣着暗纹,看得出主人身份不凡,此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让这狭小的屋子更显逼仄。
那人站了片刻,没说话,只抬手解下身上的狐裘,随意地扔在她脚边。皮毛扫过地面的声音很轻,却让苏晚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穿上。”
男人的声音低沉,像寒冬里冻住的冰泉,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苏晚没有动,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将自己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变成一粒尘埃,躲开眼前这个人,躲开这座囚禁了她两年的牢笼。
谢砚之蹲下身,指尖悬在她肩头上方,停顿了许久,终究是绕开,转而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制,迫使她抬起头来。
两年不见,苏晚的脸褪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曾经流转着星光的眼眸,如今像两口蒙尘的古井,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左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深秋他摔碎酒盏时,飞溅的瓷片留下的,此刻在苍白的皮肤上,像一道凝固的泪痕,格外刺目。
谢砚之的指尖微微收紧,眸色沉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哑了?”他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还是觉得,这样装可怜,我就会放你走?”
苏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看着他,眼神空茫得像在看一片虚无。
就是这个眼神,两年来,像一根细针,时时刻刻扎在谢砚之的心上。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在江南的画舫上,穿着月白色的衫子,手里捏着一支刚折的荷花,笑起来的时候,眼底盛着整个夏天的光。她说:“谢郎,我欢喜你,与你的功名无关,只因为你是谢砚之。”
那时的他,还是个困在江南的落魄书生,空有满腹经纶,却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齐。是她,像一阵春风,突然吹进他灰暗的日子。他信了她的话,把自己满腔的热忱、所有的期许都捧到她面前,以为此生终于有了可以共赴的人。
可结果呢?
他永远忘不了,在他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正要启程赴京时,她却登上了另一条船,成了淮南节度使的义女。而他准备用来打点关节的那封自荐信,转眼就出现在了节度使的案头,信里那些关于他师门的旧事,成了别人攻击他的利器。他更忘不了,在他被诬陷下狱时,远远望见她站在节度使身边,穿着华丽的衣裙,眼神里没有半分不舍,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
“苏晚,”谢砚之的声音冷了几分,捏着她下巴的手又加了些力,“你看着我。你告诉我,当年你说的那些话,到底有一句是真的吗?”
苏晚的睫毛颤了颤,像风中快要折断的蝶翼,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她的嘴唇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谢…谢大人…不必…再问…”
“不必再问?”谢砚之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却裹着冰碴子,“是啊,对你来说,那些不过是你攀高枝的梯子,爬上去了,自然该弃了。可对我呢?”
他猛地松开手,苏晚的头重重地磕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疼得蹙紧了眉,额角瞬间泛起红痕,却死死咬着唇,没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这两年,她早已学会了沉默。疼痛也好,委屈也罢,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也是她仅有的反抗。
谢砚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像腊月的寒风,刮过她单薄的身子:“你以为我把你锁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赎罪?还是为了看你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嘲讽:“我是恨你,苏晚。恨你骗了我,恨你把我所有的念想都碾成了泥。可我更恨我自己…”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雪声吞没,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有恨,有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残存的牵念。
“恨我自己…到了如今,看你冻得发抖,看你额角泛红,还是会觉得…心口发紧。”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割在苏晚心上。她的身子猛地一颤,积压了两年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不是不痛,也不是不在意。只是这两年,她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快要忘了它们的形状。可他这句话,轻易就敲碎了她所有的伪装,露出底下早已溃烂的伤口。
谢砚之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眸色更沉。他以为自己会痛快,会觉得解气,可心底那点该死的怜惜,却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如铁:“把狐裘穿上。冻死在这里,便宜你了。”
苏晚没有动,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看见他挺直的背影,像一株在寒风里倔强生长的枯梅,带着满身的刺,也藏着无人知晓的苍凉。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这座荒废的别院,像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困住了她,也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