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婆子下葬后的第七天,是头七。
按照村里的规矩,这天晚上要给逝者“还魂”,家里得摆上她生前爱吃的东西,晚辈要守在灵前,等着她回来看看。
苏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西屋的灯亮着,隐约传来王桂香哄虎子睡觉的声音。东厢房里,苏三郎一个人守着母亲的牌位,牌位上那个裂了角的地方被他用红纸小心地糊上了,可摸上去,依旧能感觉到那道突兀的痕迹。
桌上摆着一小碟红糖,还有两个白面馒头——那是娘生前没能好好吃上的东西。苏三郎坐在蒲团上,手里摩挲着那个装着红糖和药方的木匣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更漏滴答滴答地走着,夜色越来越深,院门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归于寂静。
“娘,你回来了吗?”他轻声呢喃,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给你留了你爱吃的红糖,还有热乎的馒头,你尝尝……”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桌上的烛火,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有人在暗处窥视。
苏三郎不害怕,他甚至希望真的有“还魂”这回事,希望能再看看娘,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推门。苏三郎的心猛地一跳,站起身,屏住呼吸听着。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紧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慢慢朝着东厢房走来。
苏三郎的心跳得飞快,他握紧了手里的木匣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对着烛光,看不清脸。
“娘?”苏三郎的声音带着颤抖。
那身影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转过身。借着烛光,苏三郎看清了——那不是他的娘,是村口那个瞎了一只眼的乞丐。
乞丐身上还是那件破烂的棉袄,手里拿着个豁口的碗,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像是在乞讨。
苏三郎的心里涌起一阵失望,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酸楚取代。他想起娘被锁在土地庙时,这个乞丐就躺在她身边,他们俩,一个是被儿子抛弃的母亲,一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那个寒冷的破庙里,或许曾有过一丝无声的慰藉。
“你……进来吧。”苏三郎侧身让开。
乞丐犹豫了一下,慢慢挪了进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馒头,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苏三郎拿起一个馒头,递给他:“吃吧。”
乞丐像饿狼一样扑过来,抢过馒头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苏三郎又倒了碗水递给他,他接过碗,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才算缓过劲来。
“谢……谢谢……”他含糊地说,声音嘶哑得像苏婆子生前的样子。
苏三郎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娘最后那几天,也是这样渴望一口热饭,可他的哥哥们,却连这点都吝啬给予。
“你认识我娘吗?”苏三郎突然问。
乞丐啃馒头的动作顿了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说:“在……庙里……一起……冷……”
他大概是想说,在土地庙里,他和苏婆子一起挨过冻。
苏三郎的眼睛红了:“她……那时候是不是很疼?”
乞丐看着他,瞎了的那只眼睛黑洞洞的,另一只眼睛里却似乎闪过一丝怜悯。他放下馒头,用粗糙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做了个咳嗽的动作,然后摇了摇头,像是在说,她很疼,却没吭声。
苏三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他能想象出娘在那破庙里的样子,疼得蜷缩起来,却咬着牙不吭声,怕给别人添麻烦,哪怕对方只是个素不相识的乞丐。
就在这时,西屋的门开了,王桂香披着棉袄走出来,大概是被这边的动静吵醒了。她看到东厢房里的乞丐,立刻尖叫起来:“哪来的叫花子!脏死了!三郎,你咋让他进来了!”
乞丐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抱着剩下的半个馒头,哆哆嗦嗦地往门口缩。
“他是我请进来的。”苏三郎冷冷地说。
“你请他干啥?晦气不晦气!”王桂香几步冲过来,指着门口,“快把他赶出去!别弄脏了屋子!”
“他只是想吃口饭。”苏三郎挡在乞丐面前。
“吃饭?家里的粮食是大风刮来的?”王桂香叉着腰,“你娘刚走,你就招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是想让她不安生吗?”
“我娘要是在天有灵,只会可怜他,不会像你这样嫌恶他。”苏三郎的声音里带着嘲讽。
“你!”王桂香被噎得说不出话,转身就往苏二郎的屋里跑,“二郎!你快起来!三郎疯了!他把叫花子领到家里来了!”
很快,苏二郎揉着眼睛出来了,苏大郎也被吵醒,披着衣服站在门口。
“咋回事?大半夜的吵啥?”苏二郎不耐烦地问。
“三郎把叫花子领到东厢房了!”王桂香指着屋里,“你看他把屋子弄得!”
苏大郎皱了皱眉:“三郎,让他走吧,大半夜的,别折腾了。”
苏三郎没动,只是看着他们:“他只是想吃口饭,娘头七,你们连这点慈悲心都没有吗?”
“跟个叫花子讲啥慈悲?”苏二郎不耐烦地走上前,想去拉乞丐,“快出去!再不走我不客气了!”
乞丐吓得“嗷”一声,转身就往外跑,慌不择路地撞在门框上,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地上,滚到了苏三郎脚边。
苏三郎弯腰捡起那个沾了灰的馒头,看着乞丐踉跄着跑出院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你们满意了?”他转过身,看着苏大郎和苏二郎,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连一个乞丐都容不下,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三郎,你别太过分了。”苏大郎沉下脸,“一个叫花子而已,值得你这样?”
“在你们眼里,他只是个叫花子,可在我眼里,他比你们有人情味!”苏三郎把手里的馒头攥得死死的,“至少他不会把自己的亲娘锁在破庙里等死!”
“你又提这事!”苏二郎的火气也上来了,“娘都走了,你还揪着不放,你到底想干啥?”
“我想让你们记住!”苏三郎猛地提高声音,“记住你们是怎么对娘的!记住这个馒头,记住那个破庙,记住娘临死前还在替你们说好话!”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震得苏大郎和苏二郎都愣住了。
东厢房里的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随即暗了下去,仿佛也在为这悲凉的一幕叹息。桌上的红糖和馒头还在,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想吃它们的人了。
苏三郎看着眼前这几个所谓的亲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他们和他流着同样的血,却有着一颗与他截然不同的心。
他知道,这个家,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苏三郎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个装着红糖和药方的木匣子,以及母亲的牌位。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和伤痛。他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悄悄推开院门,走进了晨雾中。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让他窒息的人和事。
晨雾中,他仿佛看到母亲站在不远处,穿着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对他笑着,像小时候一样,说:“三郎,娘不怪你,你要好好活着。”
他朝着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茫茫晨雾中。
身后的院子,渐渐被雾气吞没,像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而那些关于爱与恨、愧疚与悔恨的余烬,将在漫长的岁月里,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