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这话一出,迎春和惜春也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林黛玉。
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
——“我们不依”。
林黛玉被她们三个看得,竟有些脸热。
感觉就像偷偷吃糖被当场抓包的小孩子。
她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
“也不是常出来……师兄他,也不常带我出来的。”
这话本是解释。
可听在三春耳朵里,味道却全变了。
那语气里的亲昵与理所当然,让她们三个心头,都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师兄……
那是一个可以带着她冲破规矩的牢笼,领她见识这红尘热闹的师兄。
那是一个会纵容她所有“胡闹”,为她摆平一切的师兄。
再想想自己府里的那些兄弟,一个个被规矩束缚,言行举止皆是定数,何曾有过这般的潇洒与体贴。
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在三人的心底里,疯狂滋长。
林黛玉看着她们三个那眼神,哪里还不明白她们在想什么。
她心中好笑,面上却是一派豪气。
她将手中的折扇“唰”地一下展开,轻轻摇了摇,对着三人挑了挑眉,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
“以后,你们若是还想出来,只管来寻我。”
“这京城里的热闹,我带你们,一一瞧个遍!”
得了保证,三人这才罢休。
“这怎么使得!”
店家王老五一听林黛玉要结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张憨厚的脸涨得通红。
他搓着手,局促地挡在柜台前。
“当初若不是你们,我这铺子都开不起来,这顿饭哪能收钱!”
“一码归一码。”
林黛玉站起身,将一小块碎银子轻轻放在了油亮的柜面上。
银子与木头的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温和的响动。
“王掌柜做的是生意,没有白吃的道理。
“您这份心意,我替师兄领了。这饭钱,您必须收下。”
王老五看着那块银子,又看看林黛玉那双清澈的眸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俊俏的公子,与那位神仙似的道长一样,行事都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劲儿。
“这……这……”
“王掌柜,我们后会有期。”
林黛玉微微一笑,收起折扇,带着三春转身出了店门。
王老五愣在原地,许久,才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碎银子收了起来。
出了店门,冬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方才在店里那股热烈的油炸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四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脸上都挂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林姐姐,下回咱们去吃桂花糖糕吧!”
探春意犹未尽,眼睛亮晶晶的。
迎春在一旁小声附和。
“我还想尝尝街口那家的糖葫芦。”
惜春也难得地开了口。
“那家的画糖人,似乎也很好看。”
“好,好,都去。”
林黛玉心情极好,一口应承下来。
“下次,咱们把这街上的好吃的,都尝个遍。”
笑闹声中,四人沿着来时的路,回了宁国府。
高大的府门,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将墙内墙外的世界,隔绝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
她们熟门熟路地从角门溜了进去,避开来往的下人,一路轻手轻脚,回到了登仙阁。
阁楼里,燃着清雅的香,一室静谧。
方才在街市上的喧嚣与热闹,仿佛被关在了门外。
她们手脚麻利地脱下男装,换回各自的裙衫。
当探春将那件月白直裰叠好时,指尖触到微凉的布料,心中那股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褪去。
她看着镜中恢复了女儿家装扮的三人,只觉得今日的经历,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梦。
“林姐姐,我们便先回去了。”
探春理了理鬓角,脸上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红晕。
“说好了,下次还出来。”
“嗯。”
林黛玉含笑点头。
送走了三春,登仙阁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
新建成的省亲别院激起了众多姑娘丫鬟们的游兴。
而第一批入住这个崭新园林的却不是这些主子们。
省亲别院内,栊翠庵。
庵内,数十株红梅开得正盛,如云霞,如烈火,映着白雪,美得惊心动魄。
一个身穿月白僧袍的年轻道姑,正立于梅花树下。
她未曾剃度,一头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身形纤弱,却站得笔直,如同一株与红梅相映的雪竹。
正是妙玉。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一盏茶上。
茶是用梅花上的雪水烹的,盛在一只小巧的绿玉斗里。
水汽氤氲,茶香清冽。
可她却迟迟没有喝。
她的思绪,早已飘回了数月之前,扬州城外,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
自从姑苏玄墓山那座断崖之后,妙玉便像是丢了魂。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蟠香寺。
师父见她神情恍惚,以为她是在外受了欺负,问了数次,她却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她无法言说。
她要如何向师父描述那晚的见闻?
那个叫傅有财的胖子,口念法诀,便可御使飞剑,挥手之间,便是烈火焚天。
那已经是她认知之外的鬼神手段。
可就是这样在她眼中如同陆地神仙般的人物,在那个青衣道人面前,却卑微得像一只蝼蚁。
那道士只是抬了抬手,勾了勾手指。
那柄饮血的飞剑便寸步难行。
那滔天的烈焰便瞬间熄灭。
那个不可一世的胖子便被从密林中硬生生拖拽出来,磕头如捣蒜。
言出法随。
不,那甚至都算不上言出法随。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那般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捻死了一只恰好飞到眼前的蚊蝇。
“你,并非修行中人。”
“你的行事,与贫道无关。”
那两句话,像两根淬了冰的针,日日夜夜,扎在她的心上。
她引以为傲的武艺,她那点行走江湖的孤高,在那真正的力量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之后,她练剑时,总会不自觉地走神。
剑招依旧凌厉,可她心里清楚,这一切,在那人面前,不过是花拳绣腿。
她开始频繁地发呆,对着一只茶杯,一朵花,便能坐上一个时辰。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都是那道青色的身影,和他那双淡漠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