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铺陈开来的卷轴，像一条凝固的血河，横亘在驿站的尘土之上。
风中带来的不再是草木的气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赵琦脸上的肥肉抖动着，他指着陈平，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竟敢用此等凶物威胁钦差，威胁朝廷！来人！将此等乱臣贼子就地格杀！』
他身后的禁军骚动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但看着对面那百名黑甲骑兵冰冷的眼神，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陈平捧着血书，身形笔直，面无表情，对赵琦的叫嚣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只落在李纲身上。
李纲没有说话。
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卷轴上的一个手印。
指尖传来一种粗糙、干硬的触感。那不是朱砂，而是干涸的血液与尘土混合后的质感。
他的内心，没有掀起什么巨浪，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身为大理寺卿，他见过的血，比这里所有人都多。他能分辨出，这上面的每一个手印，都带着一股不肯散去的怨气和决绝。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效忠书，更不是一份单纯的威胁信。
这是一份投名状。
一份用成千上万人的血写成的，递到他李纲面前的，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投名状。
萧云庭，这位远在朔州城的七王爷，用一种最直接，也最酷烈的方式，向他这位钦差，出了第一道题。
『此物，本官收下了。』
李纲站起身，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他看向陈平，眼神深邃。
『你家王爷，真是好大的手笔。』
陈平垂下眼帘，声音洪亮。
『王爷说，李大人是国之栋梁，明察秋毫，定能看懂朔州百姓的心声。』
『好一个百姓心声。』李纲嘴角扯出一丝莫名的弧度，随即转身，面向巡查团众人，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错愕的命令。
『传我命令，巡查团今夜，就地驻扎。』
此言一出，赵琦第一个跳了起来。
『什么？驻扎在此地？李大人，您没说笑吧？』他指着周围破败的屋子，脸上满是嫌恶，『这等猪狗不如的地方，如何住人？况且，这群刁民手持血书，分明是心怀不轨，我们留在此地，岂不是自投罗网？万一他们夜里作乱……』
『赵大人。』李纲的声音冷了下来，『本官的决定，需要向你解释吗？』
赵琦被噎得满脸通红，还想再说些什么。
李纲的目光扫过他，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还是说，赵大人觉得，本官出发前陛下御赐的节杖，只是个摆设？你想试试，违抗军令，是什么下场？』
赵琦瞬间闭上了嘴，额头上渗出冷汗。他再蠢也知道，李纲是真的动了气。这位大理寺卿在朝中素有『铁面阎罗』之称，真要动用军法，可不会管他背后站着谁。
李纲不再理会他，而是转向陈平。
『陈将军，本官奉旨巡查，安全为上。既然要在此地驻扎，还请你的骑兵，在驿站外围五十步设下警戒。』
他顿了顿，补充道。
『没有本官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此话一出，张承的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高明！
李纲这一手，看似将自己置于朔州兵马的包围之中，实则反客为主。他利用了陈平的军队来保护自己，隔绝了内外，将这个破败的驿站，变成了一个由他掌控的，绝对封闭的审讯场。
他要在这里，撕开萧云庭递过来的第一道口子。
陈平微微一愣，随即抱拳领命。
『末将遵命！』
他转身离去，很快，百名黑甲骑兵便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无声，很快便在驿站周围布下了一道钢铁防线。
巡查团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在禁军的安排下，各自找了间还算能遮风的破屋子，满腹怨气地安顿下来。
夜色，很快笼罩了这片荒原。
驿站内，除了几处篝火，便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那是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厢房，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只留下一条缝隙透气。
屋子里，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
李纲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桌后，桌上没有茶水，只有那卷令人心悸的血书。
在他的对面，独臂老兵老韩，局促地站着，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丈，不必紧张。』李纲的声音很温和，『本官只是想和你聊聊家常。』
老韩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大人想问什么，小老儿知无不言。』
李纲的目光落在老韩的断臂上。
『这条胳膊，是在战场上没的？』
老韩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
『不是。』
『哦？』李纲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那是如何没的？』
老韩沉默了，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
李纲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老韩才沙哑地开口。
『是……是被饿的。』
『饿的？』李纲眉头微皱。
『是。』老韩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里充满了恨意，『前年冬天，大雪封山，朔州城里断了粮。前任太守周康，不但不开仓放粮，反而勾结城外的沙匪，抬高粮价。一斗米，要卖到二两银子！』
『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哪里买得起？只能啃树皮，吃草根。后来，连树皮草根都没了……』
老韩的眼中泛起泪光。
『我那三岁的孙女，就是活活饿死的。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爷爷，我饿……』
他用那只仅存的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没办法，实在没办法了！听说城西的王大户家，从后门扔了些发霉的饼子喂狗。我就想着，去抢一口，给家里人续命。』
『可我没想到，那不是饼子，是陷阱！周康的狗腿子早就埋伏在那里，谁去抢，就打断谁的腿！』
『我的胳膊，就是那时候被他们用铁棍活活打断的。天太冷，没钱治，就那么烂了，为了活命，我自己用刀子割掉的！』
他说得平淡，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在人的心上。
李纲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铁青。
他继续问道：『那这血书，又是怎么回事？是谁，组织你们做的？』
『没人组织！』老韩的情绪激动起来，『是我们自发的！』
『自发的？』李纲的声音陡然转冷，『老丈，本官再问你一遍。这血书，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的目的，又是什麽？是想状告七王爷吗？状告他练兵自重，还是状告他擅杀朝廷命官？』
李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老韩的心上。他故意将问题引向萧云庭，就是要看老韩的反应。
『不！不是！』老韩激动地跪了下来，『大人！您误会了！我们不是要告殿下！殿下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李纲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救命恩人？他一个被发配至此的废王，如何救你们？本官倒是听说，他来了之后，朔州死了不少人。前任太守周康，还有黑风寨的几百个悍匪，可都是死在他手上。』
『死得好！』老韩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们都该死！周康那个狗官，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黑风寨的沙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朔州三十万百姓，哪一家没有血亲死在他们手上？』
『是殿下！是殿下带着我们，杀了那些畜生！为我们报了血海深仇！』
老韩的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带着血与泪的控诉。
『大人，您问这血书是做什么的？』
他指着桌上那长长的卷轴，声音嘶哑。
『这不是写给朝廷看的！这是写给阎王爷看的！』
『这上面的每一个手印，都代表着一个冤魂！我那饿死的孙女，被沙匪掳走糟蹋死的婆娘，被周康活活打死的邻居……他们都在上面！』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按上手印，就是想告诉他们！大仇已报！你们可以安息了！』
『我们不是在告状，也不是在示威！』
老韩泣不成声，用头磕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
『我们是在谢恩！谢七殿下给了我们活路！谢他给了我们公道！』
『如果说，忠君爱国，就是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被官匪欺凌而无动于衷，那这样的忠，我们不要也罢！』
『我们朔州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认一个理！谁让我们吃饱饭，谁替我们报仇，谁就是我们的天！』
『殿下，就是我们的天！』
最后几个字，老韩几乎是吼出来的。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油灯的火苗，静静地燃烧着，将李纲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巨大。
他看着伏在地上痛哭的老兵，心中百感交集。
他终于明白了。
萧云庭递给他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面镜子。
一面照出大夏王朝最底层百姓的苦难与挣扎，照出官场腐败与黑暗的镜子。
这血书，既是朔州百姓的效忠书，也是对前任太守周康，乃至他背后势力的控诉书。
萧云庭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他只是将朔州的烂疮，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他这个钦差的面前。
查，还是不查？
这是一个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甚至能动摇国本的问题。
许久，李纲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起来吧。』
他亲自走上前，将老韩扶了起来。
『你说的，本官都记下了。』
他看着老韩那双浑浊却又清澈的眼睛。
『你放心，大夏的律法，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老韩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纲送走了老韩，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坐了很久。
他展开那份血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手印，只觉得每一个手印背后，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走出屋子，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驿站外，篝火点点，黑甲骑兵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张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外，似乎等了很久。
『大人。』
『嗯。』李纲应了一声，『都问清楚了。』
张承看着李纲凝重的脸色，压低了声音。
『大人，下官刚才，也从那位陈平将军口中，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说。』
张承凑到李纲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那位被七殿下所杀的前朔州太守周康，三年前外放至此，举荐他的，正是当朝二皇子，萧云景。』
李纲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夜色深沉，看不见尽头。
朔州的这盘棋，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萧云庭，不仅是在自救，他这是要……将天，都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