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离岛,风声鹤唳。
码头上,往来的商船似乎都加快了装卸的节奏,水手们的吆喝声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勘定奉行的武士们一反常态,三人一队,五人一伍,佩刀的刀柄被反复摩挲,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踏上或离开这片土地的人。
空气中,咸腥的海风混杂着一种名为“紧张”的味道。
我站在一艘不起眼的运货商船的船头,双手拢在袖中,任由海风吹拂着我的衣摆。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码头尽头的那两个身影上。
珊瑚宫心海,海只岛的现人神巫女,此刻褪去了一身华贵的祭祀服,换上了一套素雅的便装,让她看起来像个邻家的知性女子。但那份从容与平静,在这座幕府眼皮底下的岛屿上,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的身侧,海只岛的大将五郎,依旧是那副戒备的姿态,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刀柄,眼神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像一头护卫着主人的忠犬。
他们的出现,像是在一锅即将沸腾的油里,滴入了一滴冷水。周围的武士们虽然没有立刻上前,但包围的圈子,却在不经意间缓缓收紧。
船,缓缓靠岸。
我踏上跳板,脚步平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不疾不徐。
我的出现,立刻吸引了码头上所有的目光。有窥探,有审视,有敌意,也有隐藏在更深处的……期待。
我径直走向珊瑚宫心海。
五郎下意识地向前踏了半步,挡在了心海面前,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五郎。”心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五郎的身体僵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情愿地退后了半步,但那充满敌意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我的身上。
我在他们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更珍惜自己的性命。”我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心海看着我,那双美丽的眼眸里,闪动着一种我暂时无法解读的光芒。
“『绯影』阁下,既然是约定,心海自然会遵守。倒是阁下,孤身赴约,这份胆魄,才真正令人佩服。”她的话语滴水不漏。
“胆魄?”我轻笑一声,“不,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我来,是为了确认我的交易对象,是否具备与我交易的资格。”
我伸出手。
“我的诚意已经展现,现在,该看看你的了。”
心海没有立刻动作,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她失败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递了过来。
“海只岛的诚意,全在这里面了。我们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耗费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在三天之内,为你准备了这份『礼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郑重。
我接过卷轴,入手微沉。但我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立刻打开查看。
我的目光,反而转向了码头不远处,那座三层高的茶楼。
二楼的窗户,半开半掩,一道隐晦的视线,从我踏上码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心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随即又收了回来。
“看来,今天的客人,不止我一个。”我把玩着手中的卷轴,语气轻松,“珊瑚宫大人,你的这场戏,还请了别的观众?”
五郎的脸色瞬间变了:“你什么意思?!”
心海抬手,制止了五郎的冲动。她看着我,缓缓开口:“阁下多虑了。今天的会面,只有你我。”
“是吗?”我笑了,“那看来,是我感觉错了。不过,既然来了离岛,总得尝尝这里的茶水。那家茶楼看起来不错,不如,我们移步过去,边喝茶,边谈谈这份『诚意』的价码?”
心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我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她比我更紧张。她踏上离岛的这一刻,就已经将自己置于险地。她不敢赌,也不敢拖。
“好。”最终,她点了点头,“就依阁下所言。”
我们转身,朝着茶楼走去。五郎紧随其后,手始终按在刀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当我们走到茶楼门口时,我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进去。
我抬头,看向二楼那扇半开的窗户,提高了声音。
“神里家的家主,看了这么久的戏,茶水想必也凉了。不如下来,换一壶热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码头上,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有心人的耳中。
五郎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珊瑚宫心海的身体,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深沉的忌惮。
周围那些看似巡逻的武士,脚步也出现了片刻的停顿。
茶楼里,一片安静。
数息之后,二楼的窗户被完全推开。
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窗边,他身着华服,面带微笑,手中还端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
“呵呵……早就听闻『绯影』阁下感知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对着我遥遥举杯,然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既然阁下盛情相邀,在下若是再不现身,就显得太过失礼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从窗边消失。片刻之后,茶楼的门被打开,神里绫人带着两名护卫,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脸色复杂的心海,微微颔首致意:“珊瑚宫大人,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然后,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在我身上,那双蓝色的眼眸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兴奋。
“在下社奉行,神里绫人。想必,我们之间,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
离岛码头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喧嚣了。
……
茶楼二楼,雅间之内。
我们三人分席而坐,形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
神里绫人亲自为我和心海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雅,仿佛我们不是在危机四伏的离岛码头,而是在他神里屋敷的茶室之中。
五郎则像一尊门神,笔直地站在心海身后,警惕地盯着神里绫人和他身后的两名护卫。那两名护卫,看似放松,但站立的位置,却隐隐封锁了我们所有可能逃离的路线。他们是『终末番』的忍者。
“神里家主真是好兴致。”我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将海只岛的现人神巫女和我这个幕府的头号通缉犯约在同一个地方,就不怕这场戏,唱砸了?”
神里绫人闻言,轻笑起来。
“阁下误会了。邀请珊瑚宫大人的,是你。我,只是一个不请自来的看客而已。”他说道,“不过,当我知道你们见面的地点选在离岛时,我就觉得,我必须得来。因为,这出戏若是没有社奉行参与,那未免也太无趣了。”
“哦?”我挑了挑眉,“这么说,神里家主是来搅局的?”
“不,我是来入局的。”神里绫人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流转,“勘定奉行与天领奉行内部的腐败,以及他们背后愚人众的影子,想必二位比我更清楚。这些毒瘤,正在侵蚀稻妻的根基。我神里家身为三奉行之一,拨乱反正,责无旁贷。”
珊瑚宫心海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清冷:“神里家主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是,眼狩令颁布至今,社奉行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吧?”
她的话,绵里藏针,直指神里家过去明哲保身的态度。
神里绫人脸上笑容不减:“珊瑚宫大人此言差矣。不是置身事外,而是时机未到。与两座大山硬碰硬,非智者所为。想要扳倒他们,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一把……能够斩断所有盘根错节的利益,而不伤及自身的刀。”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而现在,这把刀,出现了。”
我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神里家主,你把我当成刀,有没有问过我这把刀,愿不愿意被你握在手里?”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又或者,你觉得,凭你社奉行,有资格握住我?”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五郎的手再次握紧了刀柄。
神里绫人却不以为意,他靠回椅背,摊了摊手。
“阁下又误会了。我从没想过要『握住』你。像你这样的刀,是用来合作的,而不是用来掌控的。”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你负责出刀,斩断那些看得见的敌人。而我,负责为你清理掉那些看不见的麻烦,比如……你每一次行动后的手尾,以及,为你提供下一个需要斩断的目标。”
“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提议。”我点了点头,“但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社奉行,海只岛,幕府……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丘之貉。”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神里绫人说道,“愚人众。他们才是稻妻真正的威胁。这一点,我想珊瑚宫大人应该深有体会。”
心海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而且……”神里绫人话锋一转,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阁下在鸣神大社的行动,以及今日与珊瑚宫大人的大胆赴约,可一直都在某位大人的『关注』之下。那位大人托我转告一句:『棋盘上的水,搅得越浑,才越好摸鱼』。”
鸣神大社……八重神子!
我的心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是那只屑狐狸在背后搞鬼。神里绫人的出现,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她棋盘上早已落下的一步。
她想做什么?将所有反抗幕府的力量,拧成一股绳?然后,再利用我这把刀,去达成她真正的目的?
“看来,真正的棋手,另有其人。”我淡淡地说道。
神里绫人微笑着,不置可否。
“所以,阁下的决定呢?”他问道,“是选择与我们合作,三方联手,将这潭死水彻底搅动起来?还是说,你更喜欢一个人,面对整个稻妻的腐朽势力,以及……来自冬日国度的执行官们?”
这是一个选择题,但其实,我没有选择。
我看着神里绫人,又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珊瑚宫心海。
一个,是稻妻地头蛇,情报网络遍布全国。
一个,是反抗军领袖,手握一支不可小觑的武装力量。
而我,拥有斩断一切的力量。
这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组合。
“合作,可以。”我终于开口,“但是,我也有我的条件。”
“请讲。”神里绫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一,合作是平等的,我不是你们任何一方的刀,我们是盟友。我需要的情报,你们必须提供。我需要的人手,你们也必须配合。”
“这是自然。”神里绫人点头。
“第二,我的复仇,是我的私事。在我处理完我的仇人之前,不要试图用任何大义来命令我。当然,如果我们的目标一致,我不介意顺手帮你们一把。”
“可以。”
“第三……”我顿了顿,拿起桌上的那份卷轴,在他们两人面前缓缓展开,“我要知道,这份名单上所有人的……一切。他们的罪证,他们的靠山,他们的软肋。我需要你们两方的情报网,为我提供最精准的手术刀。”
卷轴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从天领奉行的高级武士,到勘定奉行的账房先生,再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富商,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条与愚人众勾结的罪恶之线。
珊瑚宫心海的情报能力,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的目光,从上到下,逐一扫过那些名字。
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了卷轴的最末尾。
那里,用朱砂笔,额外写下了一个名字。
一个我无比熟悉,却又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神里绫人和珊瑚宫心海都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用朱砂写成的名字。
影山冬马。
我曾经的老师,教我剑术与忍道的男人,终末番的前任教头,一个我以为早已在某次任务中为幕府尽忠的……死人。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似乎都停滞了。
我抬起头,看向珊瑚宫心海,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让整个雅间温度都下降了几分的寒意。
“这最后一个名字……是你的提醒,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