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焦土的味道扑上城墙,火把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谢昭宁站在民宅窗后,指尖贴着冰凉的窗缝。远处城楼上那道身影依旧挺立,鼓声一声接一声,没有停歇。
她认得那背影。
从江南到京城,从诗会到战场,他始终站在最前方。可此刻的鼓声不再有力,节奏断续,像是撑到最后的呼吸。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琴。桐木温润,弦丝微颤。这不是用来取悦宾客的乐器,是她十年来唯一能读懂心事的伙伴。
青霜端着药碗进来,小声说:“王爷还在城上,守军已经撑不住了。”
谢昭宁没说话,只是轻轻抚过琴面。她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流言四起,粮草紧张,士兵疲惫不堪。有人开始丢下武器,有人低声议论“再守也没用”。
但她更清楚,真正压垮人的不是敌军,是心里的火熄了。
她起身,将琴抱在怀里。“你留在这里,照看伤员和百姓。”
“小姐,太危险了!敌营有弓手,您一露面就会被盯上!”
“正因为他们会盯上我,我才必须去。”
她推开房门,走入夜风中。
石阶陡峭,她一步步往上走。脚步声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登上东段城墙时,一名老兵拦住她。
“女眷不得擅入防线!快下去!”
“我不是来躲的。”她说,“我是来帮他们记住为什么而战。”
老兵冷笑:“弹琴能退敌?不如烧柱香求菩萨。”
旁边一个年轻士兵缩在墙角,手里长矛都拿不稳。他抬头看了谢昭宁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她没争辩,只找了一处稍高的垛口坐下,把琴放在膝上。调弦的声音清脆,在嘈杂的城墙上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嗤笑,有人摇头,更多人根本没注意到她。
谢昭宁闭上眼,十指轻拨。
第一个音落下时,风似乎静了一瞬。
这不是普通的曲子。这是《心音谱》里的“战魂引”,专为唤醒沉睡意志所作。音律缓慢而坚定,像春水破冰,一点一点渗入人心。
起初没人理会。鼓声零散,守军各自为战。
可渐渐地,有人停下动作。
南门段那个曾带头唱歌的老兵忽然停住嘴,怔怔望着这边。他耳边仿佛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那是他妻子在村口等他回家的脚步。
另一个士兵猛地攥紧了刀柄。他看见自己五岁的儿子站在田埂上挥手,喊着“爹爹早点回来”。
那些画面不是幻想,是藏在心底最深的记忆。琴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不敢触碰的柔软。
那个差点逃走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他的眼眶红了,把长矛死死插进地面,大声吼了一句:“老子要活着回去!”
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几个人同时回头。
鼓声还在响,但节奏变了。原本杂乱无章的敲击,慢慢跟上了琴音的节拍。咚、咚、咚——三急一缓,正是边关传来的战令。
南门的老兵终于开口,唱起了那首老调。这一次,不止他一个人唱。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歌声低沉,却整齐有力,和琴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看不见的力量。
西门巡防完毕的萧景珩刚踏上台阶,就听见这声音。
他抬头望去。
月光下,她坐在城墙高处,白衣如雪,十指翻飞。琴音穿透喊杀与风声,稳稳落在每一寸阵地。
那一刻他忘了疲惫,忘了伤痛,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他只知道,她在那里。
而她不该在那里。
几乎同时,敌营中军帐内,独孤漠猛然睁眼。面前的机关琴剧烈震动,琴弦嗡鸣不止。
“是她……”他盯着琴面泛起的波纹,声音阴冷,“她在用音律勾动人心。”
他抓起玉符,厉声下令:“弓弩手,集火城东,射杀抚琴女子!目标白衣,持古琴者,格杀勿论!”
箭雨腾空而起,黑影划破夜幕,直扑城墙东段。
城头上,一名士兵最先发现。“敌军放箭!隐蔽——!”
人群骚动。老兵扑向年轻人,两人滚进掩体。火把被掀翻,火星四溅。
谢昭宁没有停手。她的手指仍在弦上,旋律由缓转急,进入《破阵乐》的段落。这是《心音谱》中最激昂的一章,象征千军万马冲锋之势。
就在第八支箭即将命中琴身时,一道黑影横掠而来。
萧景珩跃上垛口,玄冥剑出鞘,剑光连闪七次,七支劲矢当场折断。第八箭擦过他右臂甲片,铁甲凹陷,布料撕裂,血线顺着袖口流下。
他挡在谢昭宁身前,背对着她,面对漫天箭雨。
“别停。”他低声说。
她抬眼看他的背影。那一瞬间,她听见了比琴音更清晰的东西——是他心跳的节奏,和他的呼吸同步。
她的指尖更快了。
《破阵乐》推向高潮。每一个音都像战鼓重锤,砸在守军心头。原本分散的防线开始统一动作,滚木礌石有序推上,弓弩手重新列阵。
一名副将嘶吼下令:“放箭!覆盖吊桥!”
箭雨回击,敌军攻势暂缓。
萧景珩没有回头。他站在她前面,一手握剑,一手按在城墙砖石上。血顺着指尖滴落,但他站得很稳。
谢昭宁的琴声没有断。她换了指法,加入一段新谱。这是她昨夜独自写下的旋律,还未命名,只记得当时窗外有风,心里想着一个人。
琴音流转,像细雨落入干涸的土地。
东段城墙上的士兵握紧武器,不再东张西望。南门的老兵一边唱一边装箭,声音沙哑却不肯停。西门预备队主动赶来增援,无人命令,却自动列阵。
全城的守军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从涣散走向凝聚。
萧景珩终于缓缓转身。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敬佩,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你怎么来了?”他问。
“因为你没倒下。”她答,“所以我也不能躲在后面。”
他想说什么,却听见远处再次传来弓弦绷紧的声音。
第二轮箭雨正在准备。
他立刻抬手,召来两名亲卫。“护住她,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个位置。”
他又看向谢昭宁:“接下来交给我。”
她摇头:“不,我们一起。”
她手指一转,琴音突变。不再是鼓舞士气的战歌,而是一段极细极柔的旋律。这是《心音谱》中的“静渊引”,用于探测情绪波动。
她要找出,敌营里谁在操控这一切。
音波无声扩散,穿过夜色,直抵敌营。
中军帐内,独孤漠突然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机关琴发出刺耳哀鸣,一根琴弦当场崩断。
“好厉害的小丫头……”他抹去血迹,眼中闪过狠意,“竟敢反探我心神。”
他咬牙掐诀,强行压制体内震荡,再度拨动琴弦,试图扰乱城头音律。
谢昭宁眉头一皱。她感受到了反击,一股阴寒之力顺着音波逆流而来。
但她没有退。
她换了个坐姿,左手扶琴底,右手加力。新的旋律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萧景珩察觉到她的变化。他蹲下身,靠近她耳边:“需要我做什么?”
她轻声说:“守住这片城墙,别让任何人打断我。”
他点头,站起身,拔剑立于她侧前方。
风吹动他的披风,也吹动她的衣袖。两人并肩而立,一个执剑,一个抚琴。
城下敌营灯火如蛇,蜿蜒蠕动。
城上琴音不绝,如光破雾。
一支箭尖穿透夜色,直指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