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轴碾过朱雀大道的石板,发出沉稳的节奏。谢昭宁指尖仍贴着袖中玉佩,那温润的震动如脉搏般持续,不急不促,像是某种久别重逢的回应。她没有再闭目,只是将琴匣抱得更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萧景珩的手还覆在她手背上,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灼热,却足以穿透薄纱衣袖,渗入肌肤。他未收回手,也未言语,只静静坐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青霜缩在角落,手里攥着油纸包,大气不敢出,连呼吸都放轻了。
风吹动车帘一角,街市声浪涌进来又退去。有人高喊“皇后被废”,有人议论“四皇子非真龙血脉”,更多人说起慈云寺那场万人祈福,说谢家小姐一曲《静心》安定全城。声音杂乱,却不再刺耳。
谢昭宁终于动了动手指,在他掌下轻轻回握了一下。极短的一瞬,随即松开。他眉梢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压下一抹笑意。
“周氏伏诛。”她低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也算告慰养父。”
青霜悄悄抬头,见她神色如常,既无悲戚,也无快意,仿佛尘埃落定本就是注定之事。她想说什么,终究咽下,只把剩下的桂花糕塞进嘴里。
萧景珩看着她:“你不问接下来如何?”
她抬眸,目光清亮,“你若不说,便是已有安排;你说,我便听。”
他低笑一声,嗓音微哑,“还是你懂我。”
马车驶入镇北王府侧门,石径两旁槐树成行,枝叶交错,投下斑驳光影。谢昭宁抱着琴匣下车,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回廊,走向后园。萧景珩随其后,玄影无声接过剑匣,退至院外。
花园深处有座半敞石亭,临池而建,水波不兴。谢昭宁在石案前驻足,将琴匣打开,取出古琴,轻轻搁于案上。指尖拂过银弦,试了一音,清越如露滴石台。
她拨出《云阙引》起调,旋律流转而出,不疾不徐,似溪流绕山,洗尽尘嚣。一曲未尽,余音尚在池面荡漾,她已收手。
萧景珩立于亭外,解下腰间“玄冥”剑,双手捧起,郑重置于琴旁。剑身漆黑,映着天光,纹路如夜云流动。
“琴与剑,”他说,“从此不必再为权谋而鸣。”
她望着那柄曾斩断无数阴谋的剑,静默片刻,轻声道:“它也曾护我周全。”
“是。”他走近一步,月光恰好落在他右眼角那道淡疤上,像一道褪色的誓言,“所以我把它放在你身边。”
风起,吹动他玄色锦袍的下摆,金线蛟纹若隐若现。他凝视她,目光深邃如井,“谢昭宁,过去是你躲我,现在——换我追你。”
她怔住。
眼底掠过一丝波动,极轻,却真实。唇角缓缓扬起,不是笑,也不是拒绝,而是一种终于落地的安然。她没有说话,只指尖再拨一弦。
“铮——”
单音清响,破空而起,缠绕着他的话语,散入春风。
青霜站在回廊尽头,远远望着亭中二人。她咬了咬手中的油纸包,慢慢后退几步,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谢昭宁依旧坐着,琴横于前,手搭弦上。她望着池中倒影,月光碎在水面,随波轻晃。她的影子与他的影子,在水中靠得很近。
萧景珩没有再开口,只是站着,离她一步之遥。他不急于靠近,也不打算离开。多年的隐忍、算计、试探,到此刻,只剩下一个最简单的念头:让她知道,他在。
她忽然想起江南小院里那个雨夜,养父教她弹第一支心音曲时说的话:“音由心生,听者若懂,便是知己。”
那时她不懂,为何琴音能照见人心。如今她明白了——有些话不必说尽,有些情无需言明。只要一个音,一个动作,一次触碰,就足够让彼此知晓。
她指尖又动,奏出一小段新调,旋律温柔,带着晨露初融的暖意。是他从未听过的曲子。
“这是什么?”他问。
“还未命名。”她说,“只是忽然想弹。”
他点头,没有追问。他知道,这曲子里没有阴谋,没有算计,也没有过往的伤痛。它是新的开始。
夜渐深,园中灯火次第亮起。远处传来巡更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安稳。
谢昭宁将琴收进匣中,合上盖子,动作轻柔。她站起身,转向他。
他亦看着她,目光未曾移开。
“回去吧。”她说。
他应了一声,侧身让路。她走过他身旁时,袖角轻轻擦过他的手臂,像一阵风拂过山岗。
他们并肩走出石亭,踏上回廊。身后池水微漾,月影破碎又重聚。琴匣在她怀中,稳如磐石。
青霜早已备好热茶,在厢房外候着。见二人回来,她低头奉上茶盏,退至一旁。
谢昭宁接过茶,指尖触到杯壁温热。她没有喝,只是捧着,感受那暖意从掌心蔓延。
萧景珩站在窗边,望着庭院深处。良久,他转头看她:“明日我想去一趟城西旧书肆。”
她抬眼,“为何?”
“想找一本失传的乐谱。”他语气自然,仿佛谈论天气,“听说藏在一本残卷夹层里,需特定音律才能开启。”
她静了片刻,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不是普通的乐谱,而是与《心音谱》呼应的前朝遗篇。他不说破,她也不点明。
“若找到了,”她淡淡道,“我可以试试弹。”
他笑了,这次没有掩饰眼中的光,“好。”
窗外春风拂过梨树,花瓣簌簌落下,沾在窗棂上。一片飘进屋内,落在她茶盏边缘,浮在水面,轻轻打转。
她伸手,用指尖将花瓣拨开。水波轻颤,映着灯影,也映着她平静的眉眼。
萧景珩走过来,站在她桌前。他没有坐下,只是俯身,将一封信放入她手边的砚台旁。信封素白,无字。
“今日收到的。”他说。
她未拆,只瞥了一眼,“重要?”
“不急。”他答,“等你想看的时候。”
她点点头,将信推至一旁。茶已微凉,她仍捧着。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却无半分尴尬。沉默如织,细密而温暖。
青霜悄悄端走冷茶,换上新的。她看了眼窗外,轻声道:“王爷,夜深了。”
萧景珩嗯了一声,却没有动。谢昭宁也没催。
直到更鼓敲过三响,他才终于转身,“我走了。”
她抬眸,“好。”
他走到门口,忽又停下,回头望她一眼。那一眼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明日见。”
“明日见。”她应。
门关上了。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长廊尽头。
谢昭宁独自坐在灯下,手中茶盏已换过三次。她翻开琴匣,指尖抚过银弦,轻轻一拨。
音未落,她忽然听见窗外有轻微响动。
不是风,也不是落叶。
是一只蝴蝶,撞在窗纸上,扑棱了一下翅膀,又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