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影的黑巾尚未完全垂落,人已立于书案三步之外。他指尖微动,将一方折叠的暗纹布条置于案角,动作轻得几乎未惊起尘埃。萧景珩的手仍覆在谢昭宁手背上,温热未散,却在察觉来人气息的瞬间收力,掌心滑过她的腕骨,顺势起身。
“讲。”他声音压得很低,却不容迟疑。
玄影抬手,以指为笔,在空中划出三道短促的线,又点向布条。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语——边关有变,使者已动,目标不明。
谢昭宁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半寸,指尖轻轻搭上琴弦。一缕极细的音波自银弦漾出,如丝线般缠绕住玄影的气息。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色清亮如洗。
“他所言属实。”她低声说,“情绪无伪,急迫中藏着担忧——不是演的。”
萧景珩盯着那块布条,未立即展开。他的目光扫过谢昭宁的脸,见她眉心微凝,知她已从音律中捕到了更多隐情。
“皇后派了人。”他说,语气笃定,“去边关。”
谢昭宁点头。“不只是人。是信物。”她顿了顿,“我听到了……他对‘钥匙’的恐惧。不是比喻,是实指。他们带走了什么能开启某种东西的东西。”
萧景珩终于拿起布条,缓缓展开。上面仅有一行小字:**午时三刻,西门启钥,影卫七人随行,持凤令出城**。
他冷笑一声。“凤令?她竟敢私自调动宫禁令符。”
“她不止一次这么做了。”谢昭宁轻声道,“六年前,我父回府途中遇伏,便是因一道伪造的凤令召他入宫议事。那时我就该想到——她早就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萧景珩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墙边舆图。他的手指沿着京城西门一路向北推移,最终停在边关要隘“雁回坡”上。那里曾是前朝屯兵之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如今却被划为废弃军驿,少有人至。
“她为何舍近求远?”谢昭宁起身,抱着琴匣走近,“皇陵在南,秘钥若与之相关,理应往南查探。可她派人北上边关,还动用凤令……必有所图。”
“或许,”萧景珩缓缓道,“边关有能引动皇陵之物。”
话音落下刹那,谢昭宁腕间玉佩微微一烫。
她不动声色,只将左手悄然收回袖中,掩住那抹异样。琴音在识海深处轻轻震颤,《心音谱》某段未曾解锁的旋律仿佛被触动,泛起一丝涟漪。她没说破,只是看着舆图上那条连接南北的虚线,低声道:“她不会无的放矢。”
萧景珩侧头看她,目光深沉。“你觉得,她在找什么?”
“不是找。”谢昭宁摇头,“是送。她不是派人去取东西,而是送去什么东西——或者,某个人。”
两人同时想到四皇子。
但谁都没有点破。禁忌尚未撕开,此刻提及只会打草惊蛇。
“独孤漠在边关经营多年。”萧景珩重新审视布条上的时间,“午时三刻出城,快马加鞭,两日内可达雁回坡。若他们要在途中交接,我们必须抢在这之前知晓内容。”
“你打算追?”谢昭宁问。
“我去。”他答得干脆,“只有我能避开宫中耳目,直插边境暗道。你留在京中,盯住皇后。”
谢昭宁没反驳。她知道边关局势复杂,非寻常探子可入。唯有萧景珩,既有兵权又有暗线,才能无声切入而不惊动敌方。
但她也没答应。
她只是低头,掀开琴匣一角,指尖轻拨《察心曲》起音。音波扩散,悄然裹住屋内每一寸空气。她不是在试探玄影,而是在感知这份情报背后的余韵——那使者出发时的心跳、恐惧、犹豫,乃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有一个人,不愿去。
她捕捉到了。
“七人之中,有一人并非死忠。”她忽然开口,“他在接到命令时,脉象紊乱,呼吸中断半息。那是抗拒,却被强行压制。”
萧景珩眼神一凛。“内应?”
“未必是主动投靠。”谢昭宁收弦,“更像被胁迫。家人?孩子?不得而知。但他若活着回来,或许能带回更多消息。”
“所以不能让他死。”萧景珩明白过来,“我要活口。”
“你要的不只是活口。”谢昭宁抬眼看他,“是你还没意识到的突破口。皇后既然敢用凤令,说明她已不惧暴露。这意味着——她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赶在某个节点前完成布局。”
“登基大典。”萧景珩吐出四字。
谢昭宁没接话,却将手掌轻轻覆上琴匣。玉佩的热度仍未退去,与琴身共鸣,隐隐催动一段陌生旋律。她认不出那是《心音谱》中的哪一章,只觉其节奏诡谲,似钟鸣,似铁链拖地,又似某种古老的召唤。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波动。
“你去边关。”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我守京城。”
萧景珩望着她。烛光落在她眉梢,映出一抹柔光。她穿着素青长裙,发间只簪一支青玉,看上去温婉如常,可他知道,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被护在身后的人。
“你会等我回来?”他问。
谢昭宁笑了。不是娇柔的笑,也不是苦涩的笑,而是一种带着韧劲的、明亮的笑意。她指尖轻挑,一段清越旋律跃然而出,正是《云阙引》的起调。
“我有琴音,怕什么?”她说,“倒是你,别让边关的风沙迷了眼。”
萧景珩也笑了。那一瞬,他眼角的淡疤似乎都柔和了几分。他伸手,将剑鞘往腰侧一扣,动作利落。
“三日。”他说,“若无音讯,你按原计划行事。”
“若有音讯呢?”
“那就说明,我已经找到了她不敢让人知道的东西。”
玄影上前一步,默默将黑巾收回怀中。他看了谢昭宁一眼,微微颔首,随即退至帘外,身影融入夜色。
书房重归寂静,唯余琴音袅袅。
谢昭宁坐在案前,指尖仍在弦上徘徊。她没有再弹完整曲,只是反复拨动一个音节,像是在等待回应,又像是在传递信号。
萧景珩站在舆图前,手按剑柄,目光未移。他知道这一去凶险万分,也知道皇后绝不会坐视他搅局。但他更清楚,若此刻退缩,谢昭宁将独自面对整个宫廷的围猎。
“你说她漏算了两件事。”他忽然开口,“现在,她又要漏算第三件了。”
谢昭宁抬头。
“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默契。”他转过身,直视她,“她以为你能听心音,却不知道我也能读懂你的眼神。”
谢昭宁怔住。
那一瞬,无需琴音,她已听见了彼此心跳的共振。
她轻轻拨下一记清音。
萧景珩迈步向门外走去,脚步坚定。就在他即将掀帘而出时,谢昭宁忽然唤他名字。
“景珩。”
他停下。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琴匣合拢,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静静望着他。
那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他点头,掀帘而去。
帘幕落下,室内只剩谢昭宁一人。她缓缓抬起左手,袖中玉佩滚烫如火。琴匣夹层里,那张绘有香炉的纸正微微震动,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
她指尖抚过银弦,准备再试一次《溯忆调》。
就在此时,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恰好贴在窗纸上,叶脉纹路竟与皇陵地图的某处轮廓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