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尚存铜钮的凉意,步出密室时夜风拂面,檐角铜铃轻响。她未走正道,而是沿着回廊缓行,脚步落在青石板上无声。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动静,她未回头,却知他跟了出来。
庭院深处有石桌一方,月光斜照,映得杯盏如银。萧景珩越过她半步,在石凳前驻足,取壶注酒,动作沉稳,指节在月下泛着冷白的光。“外头风凉,”他说,“不如饮一杯再走。”
她停步,琴匣仍抱在怀中,未置一旁。他斟酒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她:“不坐?”
她落座,却不碰杯。酒液静卧杯中,倒映着天上那轮清月,也映出他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将酒递来,她接过,指尖与瓷壁相触,微凉。
“合作至今,本王发现……”他望着杯中影,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这夜色,“你比我想的,更有趣。”
她抬眸。琴音本能地滑过弦端,一缕极细的波动悄然渗入空气——无虚饰,无试探,只有一种沉静的珍视,如深潭底浮起的微光。
她垂眼,唇角微扬:“王爷比我想的,更直接。”
“直不直接,看人。”他轻叩杯沿,目光未移,“对你,不必绕弯。”
她不语,只将酒杯转了半圈。月光从杯口滑过,映在她眼中一闪而灭。
“若有一天,”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真相与你所想不同,你会如何?”
她握杯的手微紧。这不是问她能否承受,而是问她能否坚持。她迎上他的视线:“真相就是真相。无论它指向谁,无论多痛,我都不会停下。”
他凝视她许久,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记忆里。然后,他低头饮酒,喉结微动,再抬眼时,眸光已沉如夜海。
“那本王,陪你一起痛。”
风掠过树梢,带起一片叶影,落在石桌上。谢昭宁指尖轻颤,琴音无声流淌——他的情绪如山岳压境,坚定、沉重,却毫无动摇。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是心之所向的承诺。
她终于将琴匣放下,置于膝上。手指搭上第五弦,轻轻一拨。清音袅袅,散入夜色,像一句未出口的回应。
他笑了,眼角那道淡疤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你总用琴说话。”
“因为它从不说谎。”她低声道。
“所以我也说了真话。”他望着她,目光坦然,“这些年,我装疯卖傻,藏锋敛锐,不是为了争一时输赢。我只是在等一个能听懂我说什么的人。”
她心头微震。不是因他说得多动情,而是因他竟愿意承认——自己也曾孤独地等过。
“你为何信我能听懂?”她问。
“因为你不怕真相。”他答,“别人避之不及的东西,你偏要往深处走。哪怕那条路烧尽过往,你也敢踏进去。”
她默然。六岁那夜的大火,养父背她逃出城外的足音,古琴腹中《心音谱》浮现的第一行字……那些曾让她夜不能寐的记忆,如今成了她前行的灯。
“你不怕吗?”她反问。
“怕。”他坦然,“怕你走得太远,我追不上;怕你知道一切后,转身离去。”
她怔住。
他却不再看她,只将酒壶提起,又为她添了一杯。“但我更怕,若我不说,这一生就真的只剩算计了。”
夜风渐起,吹动他袖角玄纹。她望着杯中酒,忽然觉得这庭院从未如此安静过。没有阴谋的暗流,没有权势的博弈,只有两个人,坐在月下,说着再简单不过的话。
可正是这份简单,让她心口发烫。
她再次拨弦,仍是单音,却比方才多了一丝温度。他听见了,笑意更深。
“你说你喜欢真实。”她轻声问,“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沉默片刻,伸手抚过腰间剑柄。那把“玄冥”从未离身,此刻却安静地伏在他膝侧。
“我是那个十二岁就学会笑着杀人的人。”他语气平静,“也是那个十九岁回京后,故意在赌坊醉三天、被人骂作废物的王爷。我是萧家最后的血脉,是皇帝防备的边将,是皇后想除掉的眼中钉。”
他顿了顿,抬眼望她:“但今晚,在这里,我只是萧景珩。一个想和你说真话的人。”
她看着他。那双惯常藏着锋芒的眼睛,此刻坦荡得近乎脆弱。
她终于抬起手,将琴匣推至石桌中央。这个动作,像是交出了某种防线。
他看着她,没有多言,只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推向她半寸,如同回应。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却不再有隔阂。酒未尽,话已深。远处更鼓轻响,夜已三更。
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你为何认定我父亲留下那句话?”
“琴声所向,即是归途。”
他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查到了护送你的车夫,听他说起那段琴音。后来我找遍江南旧宅,翻遍所有残谱,终于在一个雨夜,听见你弹奏《云阙引》的序章——和那晚一模一样。”
她呼吸微滞。
“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声音很轻,“你要回来了。而我,不能再装下去了。”
她低下头,指尖抚过琴身。青玉簪在月下泛着温润的光,银铃耳坠随微风轻晃,发出几不可闻的脆响。
“你有没有想过,”她忽然问,“如果我们查到最后,发现彼此站在对立面?”
他没有立刻回答。良久,他才开口:“那我会亲手折断自己的剑。”
她猛地抬头。
“因为我早已选了你。”他直视她,“不是因为你是谢家女儿,不是因为你掌握《心音谱》,而是因为你——谢昭宁,是你这个人。”
风停了。树叶不再摇曳,铜铃不再轻响。连月光都仿佛凝固。
她望着他,眼底泛起一层薄雾,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轻轻覆在琴匣之上。两人的手隔着木匣咫尺相对,温度悄然交融。
“我不求你现在信我。”他说,“我只求你允许我,一直站在你身后。”
她没有抽手,也没有回应。但她指尖再次轻拨,琴音如溪流般缓缓淌出,不再是试探,不再是防御,而是一段温柔的应和。
他笑了,真正地笑了。不是伪装的漫不经心,也不是权谋者的从容,而是一个男人,在终于被理解时,流露出的释然。
庭院寂静,唯有琴音缭绕。远处屋檐下一盏灯笼微微晃动,光影在墙上投下交错的影。他们的身影并列而坐,肩线几乎相触,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像两座山,遥遥相望,却根脉相连。
她忽然轻声说:“下次别用‘本王’自称了。”
他一怔,随即低笑:“那你想我怎么叫?”
她没答,只将酒杯举至唇边,浅饮一口。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层霜。
他望着她,眼中柔光流转。
风又起,吹落一片槐花,飘入酒杯,浮于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