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仁德三年,青州府衙新来了个主簿,姓铁,单名一个砚字。
此人年纪不过三十,面白无须,一对眉毛总是拧着,仿佛全天下的账目都亏空了三文钱。上任第一天,他就做了一件惊动全府衙的事——把自家书房那把祖传的紫檀木雕花椅,换成了衙门公库里那把三条腿吱呀响的破板凳。
“铁主簿,您这是何苦呢?”衙役头子赵大夯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板凳,眼角直抽抽。
铁砚正襟危坐——如果坐在一条随时可能塌的板凳上还能算“正襟”的话——肃然道:“私器不入公门,公器不归私用。我既是府衙主簿,坐的每一把椅子、用的每一张纸,都必须是公家的。”
赵大夯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只默默在心底记下:新来的主簿,脑子可能被门夹过。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
三日后,府衙后院。
“抓贼啊!厨房进贼了!”厨娘李大脚的嗓门能震醒三条街外的懒汉。
众人抄起棍棒赶到时,只见铁砚主簿正从厨房窗口爬出来,官袍下摆掖在腰带上,怀里鼓鼓囊囊。月光照在他脸上,竟有几分……正气凛然?
“铁主簿,您这是?”赵大夯手里的棍子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铁砚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只烧鸡。
“此乃今日午间知府大人宴客所剩,”铁砚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按《大齐公物管理条例》第七章第三条,公务宴请剩余食物,应入库登记,酌情分配。然厨娘私自截留,意图带回家中,此乃化公为私!”
李大脚气得跺脚:“那是我拿自个儿腌的酱料煨的!柴火钱都没跟衙门报!”
“用了衙门的灶,便是公物。”铁砚把烧鸡重新包好,郑重交给赵大夯,“赵班头,请将此物登记入库。明日早堂,我会提请知府大人,按律处置这半只鸡的归属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
次日早堂,知府周大人揉着太阳穴,听着铁砚用审理江洋大盗的架势,汇报那半只烧鸡的“案情”。
“……综上所述,下官建议:烧鸡充公,折价入账;厨娘罚俸三日,以儆效尤;另拟《府衙膳食余物管理细则》十二条,防微杜渐。”
周知府沉默良久,缓缓道:“铁主簿啊……”
“下官在。”
“那半只鸡……你昨夜追回时,是不是在怀里揣了半个时辰?”
“是,下官为确保证物完整,贴身保管。”
“现在天热,”周知府努力维持着官威,“鸡,还能吃吗?”
铁砚一愣,旋即正色道:“大人!腐坏与否是事实问题,化公为私是原则问题!岂能因物小而废法?”
堂下不知谁“噗”了一声,又赶紧憋住。
最终,那半只已经隐隐发酸的烧鸡被“依法”埋在了后院的桂花树下——铁砚亲自监督,埋完还立了块木牌:“公物埋葬处,私取者严惩。”
李大脚当月俸禄被扣了三钱银子,气得三天没给铁砚的伙食里放盐。
---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铁砚顶多算个迂腐书呆。但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邻县闹了蝗灾,灾民涌到青州城外。朝廷拔下赈灾粮款,由青州府负责采购发放。这差事油水足、责任轻,历来是肥缺。往年经办此事的钱师爷,早已磨好了算盘,就等知府点将。
谁知周知府沉吟片刻,竟点了铁砚。
“铁主簿,”周知府语重心长,“此次采买事关数千灾民生计,务必精打细算,分毫都要用在刀刃上。”
铁砚起身,一揖到地:“下官必竭尽全力,绝不让一粒米、一文钱流入私囊!”
钱师爷的脸,黑得像锅底。
采购当日,铁砚带着赵大夯和两个衙役,直奔城东米市。米商孙老板早就得了风声,满脸堆笑迎出来。
“铁主簿大驾光临!哎呀,听说您要采买赈灾粮,小人特备了上等白米,价格嘛……”孙老板凑近,压低声音,“按老规矩,给您这个数。”他在袖子里比了个手势。
铁砚看都没看:“孙老板,请问米价几何?我要看官定牌价。”
孙老板一愣,干笑道:“牌价是牌价,这生意有生意的做法……”
“若无牌价,便是私相授受。”铁砚转身就走,“赵班头,去下一家。”
一连走了三家,情形大同小异。赵大夯忍不住了:“主簿,这、这行情如此,咱们若是不……”
“若是什么?”铁砚停步,目光如炬,“若同流合污?赵班头,那是灾民救命粮!你我今日多吃一口回扣,城外就可能多饿死一人!此心何安?”
赵大夯被说得满脸通红。
第四家是个小铺子,掌柜是个老实人,果然挂了牌价。铁砚仔细验了米质,又亲自盯着过秤、装车。一切妥当,正要付钱,孙老板却带着几个人围了过来。
“铁主簿,”孙老板皮笑肉不笑,“您这坏了行规,以后咱们这生意,可不好做了。”
铁砚把银袋按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行规?孙老板说的是官商勾结、盘剥灾民的‘行规’,还是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行规’?”
他忽然提高声音,对着围观的百姓:“诸位乡亲!今日所购之米,乃朝廷赈济蝗灾难民所用!此银一两一钱,皆出自国库,皆关乎人命!若有谁想从这救命钱里抠出一文,我铁砚第一个不答应!”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叫好声。
孙老板脸色青白,悻悻退走。
事情传到知府耳中,周大人长叹一声:“此子……迂则迂矣,其心可鉴。”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
赈粮发放现场,铁砚又闹出了名堂。
按旧例,发粮的差役可从中抽取“辛苦钱”,灾民也默认每领一斗,要抓一把出来“意思意思”。铁砚到任后,第一道令就是:“凡发放粮米,必须足斤足两。差役敢多抓一粒,灾民敢少拿一颗,皆以贪污论处!”
不仅如此,他还搞了个“流水账”——每发一人,记一笔;每袋米完,核一次。从早到晚,他亲自坐在条案后,一手执笔,一手按秤,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一天下来,发放量竟比往日多了三成。差役们累得腰酸背痛,私下怨声载道。赵大夯也忍不住抱怨:“主簿,这、这也太较真了……”
铁砚正就着油灯核对账目,头也不抬:“赵班头,你知道灾民领到足额粮食时,那眼神吗?”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不是感激,是活下来的希望。这希望,值得较真。”
赵大夯愣住,看着铁砚被灯映亮的侧脸,忽然觉得那把三条腿的破板凳,似乎也没那么滑稽了。
但铁砚的“无私”,很快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七日后,铁砚在回衙路上遭了闷棍。凶手没抓到,只在他怀里发现了一张字条:“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周知府大怒,下令严查。铁砚头上缠着纱布,却仍准时出现在赈粮点,只是身边多了两个持棍的衙役。
又过三日,铁砚家中老母托人捎来口信,说有人往院里扔了死老鼠。
再五日,他那个在邻县做小买卖的弟弟,铺子被人砸了。
压力如潮水般涌来。连赵大夯都私下劝他:“主簿,要不……稍微松松手?水至清则无鱼啊。”
铁砚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大夯以为他动摇了,他却忽然问:“赵班头,若我松了手,第一个饿死的灾民,该算在谁头上?”
赵大夯答不上来。
铁砚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青州城的万家灯火,远处是灾民营地星星点点的篝火。
“家母信佛,常教我一句话:‘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意味,“我做不到那么大的愿。但至少,在我眼前,在这青州地界,不该有人因为旁人的私心而饿死。”
他转回身,纱布下的眼睛亮得吓人:“这‘无私’,我铁砚做定了。”
---
事情的转折,颇具戏剧性。
那日,钱师爷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找上门。他带来一个小木匣,推给铁砚。
“铁主簿,打开看看。”
铁砚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银锭,足有二百两。
“这是……”
“您该得的那份。”钱师爷笑得像只老狐狸,“赈灾粮款,上下打点,历来都有规矩。您这份,我一直给您留着。”
铁砚盯着那匣银子,久久不语。
钱师爷以为他心动了,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只要您点点头,往后这等好处,源源不断。您那老母亲的药钱、弟弟修铺子的开销,都有了着落。何必……”
“何必自讨苦吃?”铁砚接过话头。
他忽然笑了。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在衙门里笑。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钱师爷终身难忘的事——端起那匣银子,走到院中,当着所有衙役的面,哗啦一声,全倒进了公库的大门!
“此银来历不明,充入公账!”铁砚的声音响彻庭院,“钱师爷,你若能说明白这些银子从何而来、为何送我,咱们便去知府大人面前分说。若说不明白……”他顿了顿,“便是行贿官员,罪加一等!”
钱师爷的脸,从红转白,从白转青,最后灰扑扑如土色。
此事惊动了周知府。一番彻查,牵出了三条“大鱼”,追回赃款上千两。铁砚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青州。
庆功宴上,周知府亲自给铁砚敬酒:“铁主簿,此次赈灾,你居功至伟。本府已拟奏章,为你请功!”
铁砚起身还礼,却道:“大人,下官不敢居功。唯有一请。”
“但说无妨。”
“请将追回赃款之半,追加采买粮米,发放灾民;另一半,充实府库,以备不时之需。”
满堂寂静。
周知府凝视他良久,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个铁砚!本府准了!”
宴散时,赵大夯扶着微醺的铁砚往回走。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
“主簿,”赵大夯忍不住问,“您就真的……一点没动心?那可是二百两啊,够买多少把紫檀木椅子了。”
铁砚停下脚步,抬头望月。半晌,才轻声道:
“赵班头,你说那些灾民,今夜能不能吃饱?”
赵大夯怔住了。
铁砚继续往前走,声音飘在夜风里:“我若动了那银子,往后每个吃不饱的夜里,都会听见有人在我耳边问:‘铁砚,你的良心,值二百两吗?’”
他拍了拍腰间悬挂的,那枚代表主簿身份的铜印:“这玩意儿不重,但有些人戴上了,就觉得全城的粮食都是他的私产。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赵大夯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快走两步,扶住铁砚的胳膊——这次不是出于职责,而是真心实意。
“主簿,您那三条腿的板凳,明儿我给您修修吧。我爹是木匠,我手艺还成。”
铁砚侧过头,月光下,他的笑容干净而简单:
“有劳了。记得用公库里的木头,私木我可不用。”
两人相视,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笑声惊起了檐下的宿鸟,扑棱棱飞向月光皎洁的夜空。
后来,青州府的账目成了全省的典范;后来,铁砚坐的那把三条腿板凳,被后人涂上红漆,摆在府衙陈列室里,旁边还有块牌子,上书四个大字:
大公无私。
只是传说牌子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据说是赵大夯偷偷刻的:
“坐此凳者,小心痔疮。”
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