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放下笔,指尖还按在刚盖完印的田册上。窗外更鼓敲了三下,夜风从檐角穿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他正要起身,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主公!”一名亲卫冲进屋,“府前来了好几百人,跪满了广场,说是……说是堤坝出事的灾民。”
陆昭眉头一动,没说话,抓起外袍就往外走。
赵云已经在门口候着,手按刀柄,脸色紧绷。“人都围在台阶下,举着些发黄的纸,看样子是地契。四周我已经派人守住了,没人能乱闯。”
“走。”陆昭点头,“我去看看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到了府前,月光斜照在石阶上。三百来个百姓跪在地上,衣衫破旧,脸上沾着泥灰。最前头几个汉子高举着卷好的纸,用红绳捆着,像是怕弄丢。
陆昭站在台阶最高处,声音不高:“谁带头来的?”
一个满脸胡茬的老汉抬起头,嗓门沙哑:“我!我是清河堤下的佃户李大根!我们这些人,都是被袁家逼着挖堤放水的!”
底下人群嗡了一声,有人抽泣,有人低声骂。
陆昭问:“你们说被逼?拿什么证据?”
李大根哆嗦着手解开红绳,展开一张泛黄的地契。上面墨迹清晰,写着“冀州渤海郡良田三十顷”,落款是“袁氏私库监印”。
“这地契是我们在塌了的堤坝底下挖出来的!”他声音发抖,“那天夜里,袁府的人给我们每人五串钱,让我们偷偷往堤基里掏土。说只要干完活,每人分一亩地。可第二天洪水就冲下来了,村子没了,孩子也没了……”
另一个年轻妇人抹着眼泪接话:“我家男人死在水里,到现在都没捞上来。可今天早上,我们在断堤的石头缝里发现了这些地契——全是袁家名下的地,早就卖出去了,哪轮得到我们分?”
陆昭听完,转身对赵云说:“把这些人带进去,别让他们在外头跪着。找间屋子,让他们挨个录口供。”
他又看向甄宓,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支小秤和一方砚台。
“你去验那些地契。”他说,“看纸张年份、墨色深浅,还有印泥成分。”
甄宓点头,带着几名文书进了偏厅。
两个时辰后,陆昭坐在主堂,面前摆着十来张地契样本。甄宓走过来,把一份记录放在桌上。
“纸是三年前的河北麻纸,墨里掺了松烟灰,跟袁氏账房用的一样。最重要的是印泥——里面有朱砂和蜂蜡,这种配方只有袁家内库才用。”
她顿了顿:“而且,每张地契上的‘袁’字,最后一笔都多出一个小钩。那是他们家掌印人习惯性的笔误,对外从不显露。”
陆昭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下:“好啊,他们想用鬼神吓百姓,我们就拿真东西砸他们脸上。”
话音未落,院墙外传来一阵骚动。赵云快步进来,手里握着一根断箭。
“影堂的人到了。从洛阳来的暗卫,藏在箭杆里的东西送到了。”
陆昭接过箭,掰开尾部,抽出一卷细帛。他没让人点灯,自己走到烛台边,将帛书缓缓展开。
字迹很淡,像是用特殊药水写的。甄宓立刻取来一碗盐水,用棉布蘸了轻轻擦拭。一行行字慢慢浮现出来。
“皇榜三易,择弱而立。”
“张让收金三千斤,助袁氏压陈留王,扶少帝登基。”
“己未年三月初七,生辰记档,不得外泄。”
陆昭手指停在最后一行。
“这是刘协的生日。”他说,“比公开的早了三天。”
甄宓脸色变了:“也就是说,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献帝,他的出生记录被人改过?有人想证明他不是正统?”
“不止是想。”陆昭冷笑,“是已经做了。袁绍和张让联手,在先帝驾崩那年就把储位定了。他们挑了个好拿捏的,把真正的嫡子压下去。”
屋里一时安静。
赵云低声问:“这东西能用吗?万一朝廷不认呢?”
“朝廷不认没关系。”陆昭把帛书折好,放在案上,又压上那叠灾民地契,“但百姓会认。三百个人亲眼看见堤坝是怎么塌的,三百张地契能证明袁家怎么骗人。现在再加上这份密卷——地方贪财害命,朝中篡权谋位,两件事一对,谁还能替他们说话?”
甄宓想了想,说:“我可以让人抄两份副本。一份送去幽州给刘虞,他是宗室重臣,有资格上奏天子。另一份……贴出去。”
“贴哪儿?”陆昭问。
“城南市口,和上次烧罪状的火堆旁边。”她说,“让所有人知道,不只是田被毁了,连皇帝是怎么换的,都有人藏着掖着。”
陆昭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这招比我还狠。”
“是你教我的。”甄宓也笑了笑,“民心不是求来的,是拿真话喂出来的。”
外面天色渐亮,远处传来鸡鸣。陆昭没坐下,来回走了几步,忽然站定。
“等使者来的时候,我要当着全城官吏的面,把这些东西摆出来。地契、血书、密卷,一样不少。我要让每一个依附袁家的人看看,他们效忠的到底是什么货色。”
赵云抱拳:“需要我调白马义从进府戒备吗?”
“不用。”陆昭摇头,“这次我们不动刀。我们只动嘴,动笔,动证据。他们搞鬼神,我们讲事实。他们信权势,我们信白纸黑字。”
正说着,甄宓忽然伸手按住帛书一角。
“等等。”她声音低了些,“你看这里,边缘有个小戳印,像不像半枚印章?”
陆昭凑近看。在密卷右下角,确实有一道模糊的印记,形状残缺,看不出全貌。
“这不是袁家的。”他说,“也不是宫里的。倒有点像……西园校尉的旧印?”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这时,外头传来动静。一名文书跑进来,说灾民的口供录完了,三百二十七人,每个人的名字、住址、事发经过都签了押。
陆昭走到门口,看见天边泛出青白色。街上已经有小贩推车叫卖,声音远远传来。
他回身拿起那卷密帛,放进一个木匣里,锁好。
“今天谁都别休息。”他说,“从现在开始,每一刻都算数。”
甄宓端来一碗热汤,放在他手边。“喝一口再忙。”
陆昭摇摇头:“等我把这份‘天命’理清楚再说。”
他打开匣子,重新取出帛书,对着光仔细看那半枚残印。
烛火映在他脸上,一侧明亮,一侧沉在阴影里。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过那行生辰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