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的手指还停在那道划痕上,烛火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伸向过去的爪子。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帛书翻了个面,又看了一遍。
天快亮时,赵云进来换了盏灯。
“陈九到了。”他说。
陆昭点头,起身往外走。甄宓已经在前厅等了,袖口沾着一点药渣,是她亲自调的温筋散,专治老人寒症。那味药她昨夜就备好了,知道陆昭今天会用得上。
陈九是个瞎子,双目浑浊如蒙雾,脸上沟壑深得能夹住铜钱。他坐在下首,手搭在膝上,指尖微微颤着。影堂的人递上一张拓印——刺客后颈狼首刺青的摹本。
老人伸出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屋里静得连蜡油滴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忽然吸了口气,手腕一抖:“这纹……是张让的巡天令背印。”
甄宓问:“您怎么认得?”
“我亲手刻过七枚。”陈九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当年宫里有规矩,十常侍的信物由内匠坊特制,龙虎豹犬狼各一,张让拿的是狼。闭眼为传令,睁眼为诛杀——这头狼,闭着眼。”
陆昭看向赵云:“去把昨夜抄录的刺青图拿来。”
赵云取来卷宗,翻开一页。陆昭指着其中一处:“这里,狼耳下方有个小缺口,像是刀锋顿了一下。”
陈九咧嘴笑了:“那是我徒弟的手笔。他打下手时总紧张,第一刀不敢用力,第二刀补上去,就留下这个豁口。”
“所以这不是伪造?”陆昭问。
“没人敢仿。”老人摇头,“仿者死。当年有个西凉商人花重金求一枚假印,结果头七那天,他的脑袋被挂在洛阳城门上,嘴里塞着半块铜狼。”
屋里沉默了一瞬。
甄宓轻声道:“那现在有人用了它,是不是说明……张让的势力还在?”
“不光在。”陆昭收起拓印,“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话音刚落,郭嘉晃着酒壶从外头闯进来,头发乱得像鸡窝,嘴里还叼着根草茎。
“你们猜我在哪找到《东观琐记》?”他把草茎吐在地上,“床底下。压在我那本《醉卧沙场图》下面,看来老天都不让我光喝酒。”
陆昭挑眉:“找到了?”
“找到了。”郭嘉一屁股坐下,拍开手中残卷,“延熹八年,先帝赐十常侍巡狩印,文曰‘代天行罚’,背面神兽为记。张让掌幽冀监察,得狼首印——喏,白纸黑字。”
他把书推过去,指着一行小字:“看这儿,‘持此印者,可调边军五千,直入京畿’。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太监,这是王爷啊。”
陆昭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一声:“难怪他敢插手皇子生辰。原来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监国。”
“那你打算怎么办?”郭嘉灌了口酒,“拿出去晒?现在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袁本初跟张让穿一条裤子?但你一说,他就反咬你污蔑先帝近臣。毕竟张让死了,死人不会对质。”
“我不跟他对质。”陆昭合上书,“我让他自己跳出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徐晃大步进来,铠甲都没卸,肩头还带着海风咸腥气。他双手捧着一块铁片,边缘锯齿状,像是被人硬掰下来的。
“辽东带回来的。”他声音粗哑,“倭寇船上缴的,一共十七片,只有这一块留着完整图腾。”
陆昭接过,翻来一看,眉头慢慢皱紧。
铁片上的图案扭曲如蛇,中间是个倒三角眼的兽头,两侧缠绕着螺旋纹。他转身走到案前,从一堆文书里抽出一张羊皮纸——正是昨夜从袁绍书房抄出的密约副本。
他把两样东西并排摆在一起。
郭嘉凑上来,眼睛瞪圆:“我操!这不是一模一样吗?”
确实一模一样。不只是轮廓,就连兽角分叉的角度、螺旋纹第三圈的断裂处,都完全吻合。
“袁绍用这个图腾和南匈奴联络。”陆昭手指敲着桌面,“而南匈奴的兵器,是从倭人手里买的。三方之间互不见面,只靠标记对接——好一手干净买卖。”
“他还真当自己是操盘手了。”郭嘉冷笑,“可惜漏了一环:咱们现在手里捏着他和张让的印,又抓着他和匈奴的约,还顺藤摸瓜摸到了倭人的铁。”
“不是顺藤。”陆昭摇头,“是他们自己把藤递了过来。”
甄宓一直没说话,这时才开口:“南线商队最近发现,有几艘无旗船夜里靠岸,卸货后不留痕迹。我让人查了航线,都是顺着洋流从东而来,中途停靠过交州外岛。”
“交州?”郭嘉一愣,“那不是刘表的地盘?”
“名义上是。”陆昭淡淡道,“可刘表管不到海。那些岛民认钱不认官,谁给得多,就替谁藏东西。”
“所以袁绍的货,是经南疆中转,再北上辽东?”徐晃明白了,“他用张让的钱买通海路,拿匈奴的兵做打手,最后让倭人提供武器——自己躲在后面数钱。”
“不止数钱。”陆昭拿起狼首拓印,“他还想改命。一个太监留下的生辰八字,一把匈奴人画的野兽图腾,一块倭国铁匠打的残刀——三样东西,串起一条看不见的线。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郭嘉忽然不笑了。
“问题是,”他低声说,“他到底想赢什么?”
没人回答。
陆昭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黄河蜿蜒如带,从西向东,贯穿河北。他手指顺着河道缓缓下滑,最后停在入海口附近。
“加强沿河哨戒。”他对赵云说,“尤其是夜间渡口,每十里设一岗,舟船进出必须验符。”
赵云应声而去。
“徐晃。”陆昭又道,“水师即刻整备,我要知道每一艘可疑船只的动向。”
“明白。”徐晃抱拳退下。
郭嘉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把壶往桌上一蹾:“你要等他们再出招?”
“不是等。”陆昭看着地图,“是请。”
甄宓起身整理袖口,准备离开。经过陆昭身边时,她低声道:“南线监控我会亲自盯。”
陆昭点头。
她走到门口,忽又停下:“对了,陈九临走前说了句怪话。”
“什么?”
“他说,狼不开眼,鬼门将启。”
陆昭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郭嘉却突然笑起来,笑得有点瘆人:“你说,要是那狼真睁开了眼,会不会有人头落地?”
屋外天色渐明,晨雾未散。
陆昭重新坐回案前,把三份证据摊开:狼首拓印、古籍残页、倭铁图腾。他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伸手取来一支炭笔,在纸上画了一条曲线,连接三点,形成一个三角。
笔尖顿了顿。
他在三角中央写下两个字。
袁绍。
然后继续延伸线条,向下画去,指向黄河下游水道。
炭笔的尖突然断了。
一小截黑灰掉在纸上,正好落在“南疆”二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