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永安港外晨雾未散。
陈良立于滩头,手中握一卷竹简,指节因久持而泛白。身后二十名匠人默然列队,肩扛工具,衣襟被海风掀起。他低头对照图录,又抬眼扫视前方滩涂——淤泥泛灰,潮线蜿蜒,远处几处洼地积水如镜,映着微光。
“此处地势低平,日照足,土质硬实。”他蹲下,抓起一把泥沙搓捻,“含盐颗粒多,不黏脚,宜筑池。”
一名老匠上前:“可涨潮时水势难测,若渠口设偏,海水进不来,晒盐便是空谈。”
陈良不语,只从行囊取出木尺与罗盘,命人在三处候选地各立标桩。又令取陶罐盛满海水,置于不同位置,记下蒸发速度。七日之内,每日辰时、午时、酉时三次观测,记录潮位高低、风向变化、池面干湿。
第三日午后,东南风起,浪涌至第二标桩之下半尺。第五日清晨,同一地点积水已退,泥面龟裂,显出白色盐霜。
“就这里。”他指向中间洼地,“涨潮能灌入,退潮快,底土硬,不易渗漏。再往东太软,西边又太高,引水费力。”
众人点头。
当夜,陈良铺开图纸于石上,以石块压角。他按《盐田建设规范》所示,划出三级池区:首为沉淀池,引海水入内,去杂留清;次为蒸发池,借日晒浓缩卤水;末为结晶池,浅盘状,深不过三寸,使盐粒徐徐析出。
“渠宽三尺,深二尺,坡度须缓。”他用木棍在泥地上划出线条,“否则水流太急,冲坏池埂。”
次日开工。八百民夫自四乡赶来,皆是贫户。官府许诺每日供粮一升,完工后录用为盐场工人,月俸由库房直发。有人携妻带子而来,只为挣一口饭吃。
初时进展缓慢。旧盐户多用煎煮法,靠柴火熬盐,耗资巨大,却养活了一帮豪强灶主。如今官府建新盐田,不用柴薪,成本骤降,那些人自然不愿坐视。
第三日,一群壮汉拦在工地前,手持竹竿铁叉,为首者赤膊露胸,脸上有疤:“你们挖的不是沟,是断我们活路的坑!”
陈良走出工棚,未带兵卒,只携两名文书。
“你们熬盐,一斗盐需烧两担柴。”他直视疤脸汉子,“柴价涨,盐价也涨,百姓买不起,只能淡食。如今日晒成盐,不费薪火,盐价可降六成。你告诉我,谁断谁的路?”
疤脸汉子语塞,身后人群骚动。
“而且。”陈良抬高声音,“凡参与筑田者,完工即录入盐场名册,月有俸米,病有医助。你们若肯来,一样算工。”
有人低声问:“真给米?”
“官府立契。”陈良示意文书展开纸卷,“每日报到点名,记工画押。不信,可派一人随行监看。”
片刻沉默后,一个瘦弱男子越众而出,接过木铲,走向沟渠。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疤脸汉子啐了一口,转身离去,余人渐散。
工程提速。五日内,主渠贯通,三重池区初具轮廓。池壁以夯土加石灰砌固,防渗防塌。结晶池底部铺薄层细沙,便于收盐时不混泥垢。
然而天公不作美。第六日起,连降三日小雨,云层密布,不见日头。蒸发池积水稀释,卤水浓度下降,结晶无望。
工匠们聚在棚下,面色凝重。
“怕是此法只合北方干地。”一人叹道,“江南湿重,阴雨频仍,如何晒盐?”
陈良立于池边,望着灰蒙天空,手指轻敲竹简边缘。
半晌,他下令:“取茅草搭棚,覆于结晶池上,仅留午时前后两刻掀开通风。另增引流口,晴时加大进水量,集中曝晒。”
众人依令行事。十二座简易遮棚搭起,形如长廊,护住核心池区。待第四日放晴,阳光烈烈,气温骤升,陈良命人全开进水口,引浓卤入池,厚度控制在一寸之内。
正午时分,池面蒸腾起薄雾,如烟浮动。
第七日,第一池盐晶浮现水面,细碎如雪,层层叠叠,自池心向四周蔓延。
“出盐了!”值守民夫狂奔至工棚报信。
陈良赶到时,盐粒已厚达半指,洁白均匀,在日光下泛出微光。他俯身抓起一把,搓捻之间无杂质,入口微咸,无苦涩味。
“送样回成都。”他说,“另记下:此池占地十亩,历时十七日建成,用工七百三十人,耗粮七百三十石。产盐三百六十斤,后续每日可续产八十斤。”
文书飞速记录。
当晚,营地灯火通明。民夫们自发守池,轮班照看卤水进出。孩童在堤岸奔跑,拾起碎盐粒含在嘴里,咯吱作响。一位老妇捧着新得的半袋粗盐,跪在池边磕头。
“几十年没尝过这么干净的盐。”她喃喃,“以前买的,总有黑渣,熬汤发苦。”
陈良站在高处,听着四下喧声,未言。
次日清晨,快马离港,直奔成都。
我坐在案前,手中竹简尚未放下。
门外脚步声急促,陈良的亲随跪于堂下,双手呈上一封泥封文书。
“永安急报。”
我拆开,快速浏览。字迹潦草,但条理清晰:三处选址已定,首片盐田建成,试验池产盐成功,品质达标,成本为煎煮法三分之一。
放下文书,我提笔批道:“准扩第二期,择址勿拘一地,浙江、福建沿海皆可试行。每场设监督员一人,直属工曹,不得由地方代管。”
又写:“盐价拟定为每斤三文,贫户购盐超十斤者,减半收费。严禁豪户囤积,违者没收盐货,充作军用。”
写毕,唤来传令兵:“八百里加急,送往永安港,务必交至陈良本人手中。”
兵卒领命而去。
我起身踱步,脑中已推演后续布局。
盐利向来为国之重赋。汉武帝时设盐铁专营,唐时榷盐使横征暴敛。今我以日晒法破局,产量翻倍,成本锐减,若能全面推行,十年之内,天下百姓皆可食洁净之盐,不必再因缺盐而病,不必因劣盐而死。
但这一步,必触动巨商大贾、地方豪强的根本利益。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正思量间,门外再报:“荆州急件。”
我接过,展开一看,眉头微皱。
竟是一封联名状,署名者为荆南十七家盐商,言称“新法扰市,伪盐乱政”,请求朝廷“慎察奇技,护持古法”。
荒谬。
我冷笑一声,将状纸丢入火盆。
火焰腾起,瞬间吞没墨字。
随即提笔拟令:“凡阻挠盐田建设者,无论身份,一律下狱查办。已建盐场,派驻屯兵二十人,昼夜巡防。另调火器营一队,秘密潜往永安,归陈良节制,遇袭可自行反击。”
写完,盖印封缄。
此时窗外暮色沉沉,织坊方向机杼声依旧不断,比往日更密。
我坐下,重新翻开《盐田建设规范》,在末页空白处写下:
“盐政改革,非止惠民,更为削藩。利之所趋,必生血刃。然此局既开,不容退步。”
笔尖顿住。
忽然想到那把短剑——我交给陈良防身用的那柄。
不知他是否还带在身边。
据说海边鱼龙混杂,盐枭常备刀枪,杀人埋尸于沙坑之中,无人知晓。
我盯着烛火,片刻后吹熄灯盏,起身走向卧房。
案上,《全国盐政改革草案》已拟好三分之二。
明日还需召户部主事议事。
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