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似乎都在那一刻凝滞了。
一心脑子里正飞速运转,准备以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堵住他的嘴。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一个音节,身旁清冷而笃定的声音已经响起,如同冰珠落玉:“是我,赛琳娜·银辉。”
‘我——!’ 一心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嘴角无法动弹,内心几乎要咆哮出声。
他强忍着侧过头去看她的冲动,感觉自己的血压又一次正在稳步升高,只能在心里疯狂吐槽:
‘大姐!我们这是在贼窝门口!你就这么自报家门?!你的审判官入职培训没教过“谨慎”两个字怎么写吗?还是说你们审判官一点都不带怕的,有问题直接把对面打死就行?’
但出乎一心意料的是,那位八字胡男人,在听到这个确认的名字后,非但没有流露出敌意或警惕,脸上的激动神色反而更加明显,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
“果然...果然是银辉家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目光灼灼地落在赛琳娜项链的徽记上——一个精致的、被柔和光芒环绕的十字圣徽。
“这项链...还有这容貌...我不会认错。”
突然,像是被某个记忆的钩子拽住了喉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股激动的神采迅速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伤与落寞。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信:“赛琳娜...银辉...我想起来了,艾莉诺曾经提起过你,很多次...你就是她...那个年纪很小的堂妹,对吧?”
“艾莉诺”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破了赛琳娜努力维持的、属于审判官的冰冷外壳:
“你是谁?”
赛琳娜的目光紧紧盯着八字胡男人,试图从那丝虚无缥缈的熟悉感中捕捉到更多线索。
八字胡男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怔,但脸上激动的神色并未消退,他右手抚胸,微微屈身:“巴尔塔萨尔·铁岩,曾是...圣银教廷国的附庸之一...”
“铁岩...” 赛琳娜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姓氏,似乎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名录》上那个判教者的名字分明写着是‘亚历山大·灰狐’,与他毫无关联。
理性迅速压过了那丝可疑的直觉,但追求真想的本能驱使着她继续追问:
“你认识我?”
“你竟然直接称呼她的名字...你认识她?”
“你究竟是谁?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渐渐地,赛琳娜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稳定,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她下意识地上前了半步,仿佛要抓住眼前这个唯一可能知晓堂姐真相的人。
一心眼疾手快,在她动作幅度更大之前,一把抓住了她覆盖着臂甲的小臂,即便是隔着甲片,他也能感觉到其下的紧绷。
“冷静点。”他对她说着,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面相觑、仍未完全放松警惕的走私者守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的动作和话语像是一盆冷水,让赛琳娜发热的头脑稍稍降温。
她猛地停住脚步,紧抿着唇,胸口因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微微波动,终究没有再向前。
巴尔塔萨尔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饱含着无尽的疲惫,甚至是自责。
他看了看情绪激动的赛琳娜,又看了看虽然面带商人笑容、眼底却闪着一丝冷酷的一心,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位...先生说得对。”他对着赛琳娜,语气复杂,“关于艾莉诺的事...很复杂,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其中牵扯太多...”
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姿态放得很低,指向身后那座沉默的木石工事:“这里风大,也不是待客之处。如果两位信得过我巴尔塔萨尔·铁岩,请随我进来,喝一杯粗茶,稍作休息。我们再...慢慢谈。”
“铁岩...” 赛琳娜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姓氏,似乎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相关的信息,眼神中的困惑更深了。
一心飞速评估着局势——
巴尔塔萨尔的表现不像作伪,他对银辉家族,尤其是对艾莉诺的熟悉程度,以及那份毫不掩饰的悲伤,都指向他与赛琳娜追寻的真相有着极深的关联。
风险依然存在,但机遇同样巨大——当然,自己和赛琳娜两人的战力,应该也足够抵御。
“也好。”一心松开了赛琳娜的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走了这么远的路,能有个地方歇歇脚,喝口热茶,自然是求之不得。那就...叨扰了,铁岩先生。”
他刻意忽略了赛琳娜投来的、混合着急切与不满的目光。
有些台阶,必须由他来给。
巴尔塔萨尔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随即转身,对周围那些仍在发呆的守卫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是自己人。去个人,通知厨房,准备些热食和茶水送到我房间。”
守卫们虽然满腹疑窦,但对首领的命令执行得毫不含糊,迅速收起武器,各自散开,恢复了警戒姿态。
一心和赛琳娜跟随着巴尔塔萨尔,第一次真正踏入了这座被称为“潮信”的走私者据点内部。
与其说这是一个军事据点,不如说是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难民聚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海风的咸腥、草药的苦涩、伤口化脓的腥臭、以及食物烹饪的微弱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胸口发闷的气息。
简陋的原木房屋依着山壁搭建,彼此拥挤,许多屋顶只用厚厚的茅草和防水油布覆盖,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空地上,随处可见用简陋布料搭起的帐篷,下面蜷缩着面黄肌瘦的妇女和孩童,他们裹着打满补丁的、根本不足以抵御严寒的薄毯,睁着或麻木或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一些明显带伤的男人靠坐在墙根下,身上缠着脏污的、渗出暗红色血迹的绷带。
有人失去了手臂,空荡荡的袖子随风摆动,有人脸上带着狰狞的烧伤疤痕,还有人不住地咳嗽着,每一声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几个看起来像是医师助手的人,正蹲在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罐前,小心翼翼地用木勺搅动着里面看不清色彩的、气味刺鼻的草药糊。
他们身边的木板上,摆放着一些最基础的、甚至有些生锈的医疗工具。
一心沉默地走着,目光地扫过这一切。
巴尔塔萨尔走在前面,脚步沉重,他没有回头,但似乎能感受到身后两位客人沉默的审视。他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格外疲惫而苍凉。
赛琳娜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她冰蓝色的眼眸扫过那些伤残者,扫过那些在寒风中发抖的孩童。
这与她在在以往审判官会议上看到的、那些被描述为“贪婪、渎神、危害秩序”的“非法走私者”形象,截然不同。
她所信奉的、用来衡量世间一切的教廷标尺,在此刻,似乎又一次出现了模糊的、令人不安的偏差。
巴尔塔萨尔最终在一栋相对最完整、也最大的双层木屋前停下。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侧身让开:“条件简陋,委屈两位了。请进。”
门内,是一个点燃了壁炉的、还算温暖的空间。
而门外,是整个“潮信”组织无声诉说的、血与泪的现实。
一心率先踏入了房间,赛琳娜在门口略微停顿,最后看了一眼外面那个灰暗而艰难的世界,才沉默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