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之中,虽已收拾,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淡淡血腥气。
朱曼娘倚靠在厚厚的软枕上,面色苍白,汗湿的乌发黏在光洁的额角与颊边,却反而更衬得她那双眸子水光潋滟,直叫人望之心生怜爱。
赵祯将元佑放在床边的矮榻上,坐在床边,自而然地接过宫女手中捧着的温补参汤碗,亲自执起玉勺,吹得温凉了些,才小心翼翼送到她唇边。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疼惜:“曼娘,朕的曼娘,你受苦了!又为朕添了三位皇儿,此功比天高,朕……朕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是……”
朱曼娘微微蹙眉,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参汤,细声软语,气若游丝:“能为六郎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是曼娘几世修来的福分……只要六郎身体安康,孩子们都能平安顺遂长大,曼娘……曼娘再苦再痛,心里也是甜的,是心甘情愿的。”
说话间她眼神专注地凝望着赵祯,那目光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崇拜,直将赵祯一颗帝王心泡得温软酥麻,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元佑安静地坐在矮榻上,睛静静地看着自家娘亲把父亲哄得全然沉浸其中、被深深打动的模样,眸底深处掠过一丝笑意。
母亲的心智手段,若生在他那大秦时代,身处咸阳宫闱,也必非池中之物,能掀起一番风浪。
一家人又温存地说了一会儿话,朱曼娘忽感胸口一阵熟悉的胀痛袭来,知道是奶水即将下来的征兆。
生元佑时,她依照宫廷规矩,服用了回奶的药物,未曾亲自哺育。
但此刻,她眼波流转,瞥见赵祯那专注、怜惜的眼神,一个大胆的念头悄然升起。
她状似无意地伸出粉嫩小巧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
好似是单纯的舔舐溢出的汤汁。
但落在满心怜爱的赵祯眼中,全然带着几分病弱西子般的撩人风情。
赵祯只觉心头一跳,一股熟悉的热流不受控制地自小腹窜起,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但他立刻在心中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曼娘刚经历九死一生的生产之痛,此番又和元佑当初不同,三个皇子,自然是元气大伤,身子正虚,朕岂可在此刻心生如此龌龊妄念!
实在不该!有违君子之道!
朱曼娘将他那一瞬间的失神与喉结的滚动尽收眼底,心中不由莞尔。
这回或许不必急着服用那回奶的药物了。
宫廷规矩只严令禁止妃嫔亲自喂养皇子,可从头到尾,也没说不许……慰劳一下辛苦的官家啊。
赵祯莫名觉得耳根有些发烫,轻咳一声,稳住有些荡漾的心神。
他耐心地将碗中最后一点参汤喂完,又温言软语嘱咐朱曼娘好好休息。
交代完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临走前带着孩子们转去隔壁的偏殿。
偏殿内,三个小皇子已被包裹在同样精致的明黄色襁褓中,并排放在一张铺着柔软裘皮的大床上,此刻正闭着眼,小嘴偶尔嚅动一下,睡得香甜。
赵祯蹑手蹑脚地走近,俯下身,目光贪婪地流连在三个儿子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上,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个孩子的小拳头,那孩子无意识地动了动,赵祯便像是得到了莫大回应一般,笑意更深,小心地替他们一个个掖好被角,仿佛生怕惊扰他们的睡梦。
看了好半晌,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身,领着孩子们悄然退出了偏殿。
“你们陪我走走吧。”
回福宁殿的路不算近,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
赵祯心情畅快无比,步履轻健。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已初现少女亭亭玉立之姿、眉眼愈发温婉动人的蓉姐儿,和声道:“蓉儿,不知不觉间,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转眼便是大姑娘了。”
他顿了顿,保证道:“放心,朕既然成了你爹爹,定会为你留心,寻一门顶好的亲事,让你风风光光,一世顺遂。”
他此言并非虚言安慰,近日确有几家勋贵重臣府上的适龄才俊入了他的眼,只是尚在观察比较,未曾最终定论。
蓉姐儿闻言,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染了胭脂,螓首低垂,几乎要埋到胸口,声若蚊蚋:“女儿还想多在爹爹和娘亲身边侍奉几年,多承欢膝下……”
昌哥儿则挺起他的小胸脯,挥舞着拳头:“姐姐别怕!将来若是那姓李的、姓王的,或是姓什么的,敢欺负你一下,我定第一个冲上去,打得他满地找牙,跪地求饶!!”
元佑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看向蓉姐儿,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极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蓉姐儿性情温婉善良,待他亲厚真诚,他既认了这个姐姐,便自然而然地划入了他的庇护范围。
赵祯被孩子们的反应逗笑了,假意板起脸,眼中却满是笑意:“朕亲自挑选、千般考察过的乘龙快婿,必然是万中选一的佳子弟,岂会舍得亏待蓉儿?你们这几个小家伙,这般如临大敌、喊打喊杀的,倒像是朕这做父亲的,要害自己的女儿似的。”
他顿了顿:“说起来徽柔的婚事,朕也正在斟酌。她性子娇,朕总想为她找个十全十美的,能包容她、爱护她的……”
昌哥儿握拳道:“谁欺负徽柔姐姐我也要打他!”
赵桢失笑看向昌哥儿,调侃道,“昌哥儿,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说要考状元吗?怎么如今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小心朕告诉你师傅,让他好好管教你!”
昌哥儿一听,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他今年已入宫学读书,师傅是欧阳修、韩琦这等文坛领袖、朝廷重臣,学问是顶好的,可他们竟然都没当上状元。
他了解越多,越发觉得考状元难于登天,那幼时的豪言壮语,早已被他默默放弃了。
他苦着脸道:“爹,状元太难了,儿子……儿子还是换个志向吧。”
赵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鼓励道:“无妨,那你便好好找找自己真正想做的。朕可记得,你答应过以后要帮爹爹做事的。”
昌哥儿立刻又挺起胸膛,信心满满:“爹爹放心!我以后一定帮您做事!还要帮弟弟做事!”
他指了指身旁的元佑。
赵祯一愣,低头看向脚下那个一直背着小手、走得四平八稳的元佑。
只见元佑也抬起小脸,肯定地点了点头,小模样严肃得很。
昌哥儿此人,虽天资看似平平,但心性纯良,重情重义,待他长大些,好生调教一番,未必不能成为得力臂助。
赵祯虽觉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孩子们兄友弟恭,是他最愿看到的景象。
他心情更好,想起一事,笑道:“对了,明日让你们张先生带你们出宫玩一趟吧。你们二舅舅过生辰,你们大舅舅也去了,热闹得很,你们也去沾沾喜气。”
孩子们闻言,顿时欢呼起来。蓉姐儿更是眼睛一亮。
回去的路上,蓉姐儿思忖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去仪凤阁找徽柔。
徽柔起初仍别扭着,借口身子不适不肯相见,却被早已洞察女儿心事苗心禾温言劝了几句,半推半就地让蓉姐儿进了门。
室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徽柔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窗前的绣墩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望着窗外一株已见凋零的桂花树。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蓉姐姐,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却依旧倔强地没有转身。
蓉姐儿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酸涩更甚。
她放柔了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与期待:“徽柔妹妹,明日我二舅舅府上办寿宴,爹爹允了我们出宫去玩,我……我想邀你一同去,散散心,看看宫外的热闹,可好?”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若是……若是你心里还恼着我,不肯原谅我……”
“爹爹说我们年岁渐长,很快就要定亲,日后这般能自在出入宫闱、肆意玩耍的机会,恐怕是越来越少了……我……我很想念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徽柔妹妹……”
她的话音未落,背对着她的徽柔,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管不顾地扑入蓉姐儿怀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蓉姐姐!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是我不该听信那些混账话,不该疑心你,更不该对你乱发脾气……呜呜……我不敢来找你。”
蓉姐儿紧紧抱住怀中颤抖不已的徽柔少女,自己的泪水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傻妹妹,傻徽柔……我怎么会厌你?我从未怪过你……从来没有……”
两个漂亮的少女相拥而泣。
窗外,一直静静守候的怀吉,清俊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