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出宫的见闻,如同在承烨心中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远比宫墙之内广阔、复杂,也更为鲜活生动的世界。那些声音、气味、色彩,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在他小小的脑海里不断盘旋、发酵,促使着他去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
回宫后的几日,承烨在处理日常政务、聆听少师讲学之余,明显多了几分沉思。他不再仅仅满足于了解奏章上的文字和内阁拟定的方案,而是开始追问其背后的缘由与影响。
这日,少师正为他讲解《孟子·梁惠王上》中“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的篇章,阐述重视农事、体恤民力的重要性。承烨听得认真,忽然抬起头,问道:
“少师,既然不违农时如此重要,那为何陇西的百姓,即便没有天灾,日子似乎也比江南的百姓过得艰难?儿臣那日……在宫外,看到京城的百姓,与书中描述的‘黎民不饥不寒’,似乎也并不全然相同。”
少师微微一愣,没想到太子会由此及彼,将经典与现实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他斟酌着词句回道:“殿下明察。各地水土不同,物产有异,吏治清浊亦分,故百姓生计自有差异。陛下与娘娘推行新政,清丈田亩,整顿吏治,兴修水利,正是为了缩小这些差异,使天下百姓皆能安居乐业。”
承烨似懂非懂,又追问道:“那……如何才能知道,新政是不是真的让所有人都过得好了呢?就像……就像那个卖包子的老伯,他一天能赚多少钱?够他一家吃饱穿暖吗?那些在街角被欺负的老农,以后还会不会被欺负?”
他的问题天真而质朴,却直指政策成效检验的核心——基层民生的真实状况。这远非奏章上冰冷的数字和冠冕堂皇的汇报所能完全体现。
少师一时语塞,这等细微之处,岂是深居宫中的他所能尽知?只得道:“此乃地方官吏职责所在,需其勤勉查访,如实上报。朝廷亦会派遣巡察使,明察暗访。”
承烨却蹙起了小眉头:“可是,如果地方官不说实话呢?或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呢?”他想起了那日市井中,父母并未完全依赖京兆府,而是动用了自己的“人”(内卫)去解决事情。
少师心中暗惊,太子年仅六岁,竟已对吏治的复杂性有了如此警惕的认知。
数日后,裴砚身体大好,已能正常临朝理政。承烨的“监国”生涯暂告一段落,但他并未回归到纯粹的读书嬉戏之中,反而多了一项新的“功课”——每日裴砚批阅奏章时,若政务不忙,便会将他唤至身旁,允许他旁观,甚至偶尔会就一些不太紧要的政务,询问他的看法。
这一日,裴砚正在审阅一份关于调整江南部分州县丝绸税额的奏章。地方官声称,因推广新式织机,丝绸产量大增,建议适当提高税额,以充实国库。
裴砚看完,并未立刻批示,而是将奏章递给一旁的承烨,问道:“烨儿,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决断?”
承烨接过奏章,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句,小脸上满是认真。他思索片刻,抬头问道:“父皇,丝绸产量多了,是因为织机的缘故,还是因为养蚕织布的百姓比以前更辛苦了?”
裴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鼓励道:“说下去。”
“如果百姓没有更辛苦,只是因为用了更好的织机,那么多收一点税,好像……可以。”承烨努力组织着语言,“但是,如果百姓为了多织布,要起早贪黑,比以前更累,那多收税,他们会不会……就像儿臣那天看到的那个老农一样,被拿走了铜钱,日子反而更难了?”
他竟能从技术改进联想到劳动者的实际付出与收益分配!
裴砚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引导:“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才能知道百姓是更轻松了,还是更劳累了?”
承烨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可以问沈焕叔叔那样的人!他们不是在江南吗?让他们去看看,问问那些织布的姨母和姐姐们,不就知道了吗?或者……或者像父皇母后带儿臣出宫一样,派人悄悄地去看看,听听他们自己怎么说!”
他再次提出了超越常规奏报体系、深入基层实地探查的思路。
裴砚闻言,抚掌大笑:“善!大善!我儿能想到此节,已得治国之要义!”他当即提笔,在那份奏章上批示,暂不调整税额,令江南道巡察使赵怀瑾实地考察新织机推广后,织户实际劳作强度与收益变化,据实汇报后,再行定夺。
放下朱笔,裴砚将承烨抱到膝上,看着儿子清澈却充满思辨光芒的眼睛,郑重道:“烨儿,你记住,为君者,坐在龙椅上,眼睛却不能只看着奏章。奏章会骗人,数字会骗人,但百姓脸上的愁容与笑容,街巷间的炊烟与叹息,却最是真实。永远不要忘记你出宫那日所见所感,永远要想着,你的每一个决定,最终会落到哪一个具体的百姓身上,会让他碗里的饭是多了,还是少了。”
承烨用力地点点头,将父皇的话深深记在心里。他知道,这就是“责任”的具体模样。
稚子问政,已能从经典走向现实,洞察政策之细微。
仁心初立,常怀黎民疾苦于胸,不忘市井之烟火。
帝国的储君,正在父母与师长的引导下,将那份与生俱来的聪慧,与对苍生的悲悯情怀逐渐融合,奠定着未来为君的正道基石。
(第两百三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