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妃宫中异常的香火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砚与秦绾心中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然而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之后几日竟再无动静,连那掺杂了五石散的龙涎香也停了,端妃深居简出,仿佛真的只是静心礼佛。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磨人。
这日,孙院正替裴砚换药后,沉吟片刻,对秦绾道:“郡主,大人外伤愈合尚可,但内里亏损太大,寒气郁结。老臣拟了一剂药浴方子,配合金针疏导,或可助大人驱散体内寒气,强健筋骨。只是……这药浴需连续七日,每日浸泡一个时辰,期间需有人时刻在旁看护,以防万一。”
药浴?秦绾看向裴砚,他靠在引枕上,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异议。
“有劳孙先生,需要准备什么,但请吩咐。”秦绾应下。只要能让他好得快些,再麻烦她也愿意。
于是,当夜养心殿偏殿内便支起了一个硕大的柏木浴桶,浓郁的药香很快取代了往日清雅的沉香,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将殿内熏得暖融如春。
裴砚褪去外袍,只着雪白的中衣,由秦绾和一名心腹内侍扶着,缓缓踏入褐色的药汤之中。热水浸没身体的那一刻,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药力正在冲击他受损的经脉,带来不小的痛楚。
“很疼吗?”秦绾蹲在浴桶边,看着他骤然紧绷的侧脸和隐忍的神情,心都揪了起来。
裴砚闭着眼,摇了摇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妨……意料之中。”
孙院正上前,在他头顶及周身几处大穴落下银针,引导药力。随着金针颤动,裴砚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唇色愈发苍白,却始终紧咬着牙关,未发出一声呻吟。
秦绾看得心疼不已,拿起一旁的软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颈间不断滚落的汗珠。她的动作极轻,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
一个时辰变得格外漫长。殿内寂静,只有水波轻微的晃动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秦绾几乎寸步不离,时刻关注着他的状况,喂水,擦汗,眼神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裴砚虽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温暖的羽翼,包裹着他,分担着他的痛楚。偶尔她柔软的指尖划过他的皮肤,那细微的触感竟比药力带来的刺痛更为清晰,搅乱着他本就因疼痛而紧绷的心神。
他终于忍不住,在她又一次替他擦拭脖颈后的汗水时,睁开了眼。
氤氲的水汽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鬓发被热气濡湿,贴在微红的脸颊边,那双总是清澈坚定的眸子此刻因专注和担忧而显得格外柔软。她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在他的耳廓。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怔。
秦绾没料到他突然睁眼,对上他那双因忍耐痛楚而显得格外深邃、此刻又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眸,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拿着软巾的手僵在半空。
裴砚看着她瞬间绯红的脸颊和慌乱无措的眼神,心底那片坚冰仿佛被这满室的热气彻底融化。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湿漉漉的,带着药香和滚烫的温度,轻轻覆上了她搁在桶边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灼热,力道却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惜。
“别担心。”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忍耐而沙哑不堪,却异常清晰,“我受得住。”
手背上传来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微湿的触感,秦绾心跳如雷,想要抽回,却又贪恋这片刻的亲密与安抚。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拇指极轻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带着药浴后特有的湿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如同羽毛搔刮在心尖上。
秦芙浑身一颤,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粉。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满室药香,水汽氤氲,彼此交握的手,无声诉说着远超言语的情感。
直到孙院正起针的动静打破了这片旖旎的沉寂。
“时辰到了。”孙院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裴砚缓缓松开手。秦绾如蒙大赦,慌忙站起身,脚步都有些虚浮,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去取干燥的布巾和干净的寝衣。
伺候他擦干身体,换上寝衣,扶他躺回榻上,秦绾全程都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只觉得脸上身上的热度久久不散。
裴砚靠在引枕上,看着她忙碌又略带慌乱的背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虽然药浴的过程痛苦难当,但此刻看着她为自己忙碌,感受着那份无需言说的关切与情意,只觉得体内那股盘踞不散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不少。
孙院正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行礼退下。殿内再次剩下他们两人。
烛火摇曳,药香未散。
秦绾收拾妥当,坐在榻边的绣墩上,依旧有些不敢看他,只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衣带。
“今日……辛苦你了。”裴砚看着她发顶的旋涡,低声道。
秦绾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不辛苦。”比起他承受的痛楚,她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沉默再次蔓延,却不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温情。
“端妃那边,”裴砚忽然提起正事,打破了这层薄纱,“她停了那香,要么是察觉到了危险,要么……便是找到了更好的替代之法,或者,不再需要了。”
提到正事,秦绾立刻收敛了心神,抬起头,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她若真想抽身,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接触她?”
“风险太大。”裴砚否定,“她心思难测,贸然接触,恐反被其利用。继续监视即可,她若有异动,必会露出马脚。”
“嗯。”秦绾点头,表示明白。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殿内又安静下来。
裴砚看着她重新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忽然开口道:“明日……还要劳烦你。”
他指的是药浴看护之事。
秦绾闻言,刚刚褪下些许热度的脸颊又烧了起来,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看着她这副羞窘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裴砚心底那片柔软彻底沦陷。他知道,有些界限,早已模糊不清。而他,亦不想再去理清。
药香氤氲中,心意早已昭然若揭。
只待风波平定,便可执手,共看这世间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