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设在皇家御苑,新科进士们身着襕衫,意气风发,觥筹交错间,尽是“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畅快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憧憬。秦绾作为代天子犒劳士子的代表,周旋于其间,举止得体,言谈清雅,既不失朝廷威仪,又透着对人才的尊重,引得不少进士暗自折服。
然而,她的心思却有一大半系在养心殿那个未能亲临的人身上。宴至中途,她便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席,匆匆赶回宫中。
踏入养心殿偏殿时,夜色已深。殿内只留了一盏床头小灯,晕开一团朦胧暖黄的光晕。裴砚并未入睡,靠坐在引枕上,手中拿着那枚自皇觉寺密道中得到的“烛龙令”,对着灯火细细端详,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郁。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她风尘仆仆的身影。
“宴席结束了?”他放下令牌,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一丝沙哑。
“嗯。”秦绾走到榻边,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触手一片温凉,并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一丝清冽的气息,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令牌上,“还在想这个?”
裴砚将令牌递给她,指尖与她相触,带来微凉的触感:“‘烛龙’沉寂太久,这不寻常。春闱之事,他们竟未趁机作乱,要么是所图更大,要么……便是遇到了什么变故,不得不暂缓。”
秦绾接过那冰冷的玄铁令牌,上面扭曲的火焰龙形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诡异:“永宁坊大火,西苑埋伏,端妃与大皇子……他们损失不小,或许是在舔舐伤口,重新布局。”
“或许。”裴砚不置可否,目光却依旧凝重,“但我总觉得,他们像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殿内一时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窗外月色被薄云遮掩,透进微弱的光,将殿内景物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秦绾看着他被烛光柔化的侧脸线条,那上面还残留着伤后的虚弱与疲惫,心口莫名地发紧。她将令牌放回他枕边,轻声道:“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孙院正说了,万不可再劳神。”
她的关心溢于言表,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裴砚转眸看她,烛光下,她眉眼间的担忧如此清晰,仿佛他是易碎的琉璃,需得小心呵护。
一种陌生的、酸软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想起西苑那夜她紧握他的手,想起她独自面对朝堂风雨时的坚毅,想起她此刻毫不掩饰的关切……冰封的心房,在这一刻,裂痕遍布,摇摇欲坠。
他缓缓抬起手,这一次,没有落在她的发丝或手背,而是极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指尖微凉,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两人俱是轻轻一颤。
秦绾蓦地睁大了眼睛,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擂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那略带薄茧的粗糙感,和他动作间那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挣扎,有克制,更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炽热。
“绾儿……”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
秦绾屏住呼吸,脸颊在他掌心下迅速升温,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遍了全身。她想避开,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慌乱无措的模样。
他的拇指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细腻的脸颊,那细微的动作却如同电流,窜过她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微微战栗,羽睫轻颤,如同受惊的蝶翼。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
看着她这般模样,裴砚眼底的挣扎更甚。理智告诉他应该放手,前路未卜,他给不了承诺,更不能拖她下水。可情感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叫嚣着想要更多,想要将她牢牢拥入怀中,隔绝外界一切风雨。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将她的脸颊捧得更近些。呼吸交织,空气中弥漫着药香、烛火气,还有一种名为“悸动”的、危险而甜腻的气息。
就在他的唇即将覆下的瞬间,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的通报:
“郡主!大人!不好了!景阳宫……景阳宫走水了!”
旖旎的气氛瞬间被击得粉碎!
裴砚的手猛地僵住,眼底的情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锐利。他迅速收回手,仿佛刚才那失控的瞬间从未发生。
秦绾也骤然回神,脸颊上的热度尚未褪去,心却瞬间沉了下去。景阳宫!大皇子!
“怎么回事?!”她霍然转身,面向殿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的慌乱无措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属于安宁郡主的冷静与决断。
裴砚靠回引枕,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体内翻涌的气血和那未及宣泄的情感。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沉静无波。
“去看看。”他对秦绾道,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小心有诈。”
秦绾点了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羞窘,有骤起的担忧,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转身快步离去,步伐沉稳,脊背挺直。
殿内,再次只剩下裴砚一人。
烛影摇红,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抬手,看着方才触碰过她脸颊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细腻温软的触感和灼人的温度。
心壑难平。
方才那一刻,他离时空那么近。
而殿外,夜色浓稠,景阳宫方向隐隐有火光映天,夹杂着隐约的呼喊声。
新的风波,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直指他们刚刚布下重防的软肋。
裴砚缓缓握紧了手掌,骨节泛白。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烛龙”……你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