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的防火演练旨意迅速下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次日,京城各大坊市骤然“热闹”起来。披甲执锐的兵士列队穿行,重点盘查各类仓库、工坊,尤其是涉及木料、油脂、硝石等物的场所。衙役们敲着锣,高声宣讲防火条例,气氛一时间绷得极紧。
这番大张旗鼓的举动,果然在朝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赵崇明一党在朝会上质疑此举扰民,徒耗钱粮,被秦绾以“永宁坊大火教训深刻,防患于未然乃朝廷职责”为由顶了回去。皇帝对此未置可否,显然是默许了秦绾(或者说裴砚)的行动。
养心殿偏殿内,裴砚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又好了些,已能在殿内缓步行走一小段距离,虽然依旧需要倚仗,但总算不再是缠绵病榻。秦绾将朝会上的争论说与他听。
“赵崇明越是反对,越是说明我们做对了。”裴砚扶着桌案边缘,气息微喘,眼神却清亮,“他背后之人,定然与火药之事脱不开干系,怕我们查到自己头上。”
“可惜,目前还没有‘蛇’被惊动的迹象。”秦绾蹙眉。五城兵马司的巡查已进行了两日,并未发现任何与火药相关的直接线索,那些江湖暗线传来的消息也多是捕风捉影。
“不急。”裴砚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天空,“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比拼的就是耐心。如此大规模的巡查,他们不可能毫无压力。要么暂停,要么转移,无论哪种,只要动了,就会留下痕迹。”
他转过身,看向秦绾:“废砖窑那边,可有消息?”
秦绾摇头:“墨羽派人日夜监视,没有任何人返回。周边搜查也没有发现明显的火药残留,对方处理得很干净。”
裴砚沉吟片刻:“让墨羽撤回来吧。”
“撤回来?”秦绾不解。
“嗯。”裴砚点头,“对方知道我们盯上了那里,绝不会再回去。继续监视,只是浪费人力。把精力集中在排查近期京城内异常的人员和物资流动上,尤其是……与赵崇明、或者几位皇子有所牵连的。”
他的思路永远清晰而精准。秦绾领命,立刻去安排。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表面依旧在防火演练的喧嚣中度过,暗地里的排查也紧锣密鼓。秦绾几乎宿在文渊阁,与各方消息周旋,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这日晚间,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养心殿,却见裴砚并未如往常般歇下,而是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前,就着烛火,正看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烛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依稀恢复了往日几分首辅的威仪。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将密报递给她:“看看这个。”
秦绾接过,快速浏览,瞳孔微微一缩。密报来自监视端妃的人,上面说,端妃宫中那个掌事宫女,今日并未按例出宫,反而在傍晚时分,悄悄去了一趟……大皇子所居的景阳宫后门,与一个身着内侍服饰、面生的小太监低语了片刻。
大皇子!景阳宫!
“他们……想把大皇子牵扯进来?”秦绾心头一沉。大皇子生母早逝,在宫中并无强援,若被“烛龙”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未必是牵扯,或许是……试探,或者布局。”裴砚目光幽深,“端妃无子,若大皇子出事,或者被拉拢,对她而言,并非全无好处。别忘了,她父亲在军中的旧部。”
秦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宫闱之中的争斗,竟也如此盘根错节,与朝堂、与“烛龙”的阴谋纠缠在一起!
“我们必须提醒陛下……”秦绾急道。
“无凭无据,如何提醒?”裴砚反问,“只会打草惊蛇,让端妃和她背后的人更加警惕。如今,我们只能暗中加强景阳宫的防护,并设法查清那个与小太监接触的宫女的底细,以及他们谈话的内容。”
他总是这般冷静,即使在如此惊人的消息面前。秦绾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我让墨羽去查。”
她走到书案另一侧,准备写下指令,却因心绪不宁,笔尖一颤,一滴墨汁落在了雪白的纸笺上,迅速晕开。
一只修长、却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伸过来,拿走了她手中的笔。
秦绾抬头,对上裴砚的目光。烛光下,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冷静与睿智,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放下笔,声音低沉,“你也累了,去歇息。”
他的关心不容置疑。秦绾看着他,几日来的疲惫、压力、以及对眼前局势的忧虑,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鼻尖微酸,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我……没事。”她声音有些闷。
裴砚静静地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他知道她承受了多少。朝堂的明枪暗箭,暗处的步步杀机,都要由她这个年轻的女子一力承担。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如那日般抚上她的发顶,最终却只是轻轻落在了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他的手依旧微凉,掌心却带着一丝回暖的力度。
“我知道。”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没有过多的安慰,没有空泛的承诺,只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和手背上那坚定而温暖的触感,却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秦绾的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蚀骨的寒意与疲惫。
她抬起头,眼圈还红着,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嗯。”
四目相对,烛火噼啪。
殿外夜凉如水,殿内却因这无声的扶持与理解,而生出几分暖意。
敲山震虎,虎未现,却已引得暗流汹涌,波澜暗生。
前路依旧凶险未卜,但这一刻,他们彼此掌心相贴,仿佛便能抵御所有风雨。
裴砚看着她强撑的笑颜,心底那片坚冰,彻底化为绕指柔。
他知道,有些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而他,似乎也并不想再去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