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刮刀,呼啸着掠过苍茫的原野,卷起地上沾染了暗红血渍的积雪,狠狠拍打在营寨的木墙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凝固的血迹斑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连日来的惨烈。
整个北疆大营,都笼罩在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首辅裴砚重伤昏迷、危在旦夕的消息,如同最刺骨的寒风,吹遍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即便将领们极力弹压稳定,那股源自核心支柱崩塌所带来的恐慌与无力感,依旧不可避免地在将士们心中蔓延。主帅是一军之胆,裴砚的存在,对于这支直面蛮族铁蹄和诡异毒疫的军队而言,不仅仅是发号施令的首脑,更是精神上与实质上的定海神针。如今神阵将倾,军心岂能不动摇?
蛮族显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不寻常的气息。连日来,他们的攻势变得愈发疯狂与不计代价。不再是试探性的骚扰,而是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的猛攻,号角声凄厉刺耳,蛮族士兵赤红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趁此良机,一举踏平这道让他们损兵折将已久的防线。
临时帅帐设立在相对避风的位置,但依旧难挡无孔不入的寒意。帐内,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裴砚静静地躺在铺着兽皮的简易床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毫无血色,仿佛全身的生机都已流逝殆尽。他那总是紧抿着、勾勒出坚毅或算计弧度的薄唇,此刻泛着令人心悸的青紫色,微弱的呼吸几不可闻,只有凑得极近,才能感受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几名随军医师围在榻边,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焦灼。他们用尽了手头所有能用的办法,最好的老参切片含服,以参汤吊命,金针度穴刺激生机……然而,这一切在“缠丝”之毒与“血蛇藤”剧毒的双重侵蚀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毒素不仅冻结气血,更在不断侵蚀心脉,裴砚的身体内部,正在经历一场无声却无比残酷的战争。
“大人……您一定要撑住啊……”副将站在榻前,这个在战场上断骨都不曾皱眉的铁汉,此刻虎目含泪,声音沙哑哽咽。他身上的铠甲还沾染着未干的血迹和雪沫,显然刚从惨烈的前线轮换下来。看着自己敬若神明的上司如此模样,他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报——!”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帅帐内死寂般的气氛,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传令兵踉跄着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血腥气,“将军!蛮子又攻上来了!这次是主力!左翼……左翼阵线快被撕开了!弟兄们伤亡惨重,快顶不住了!”
副将身体猛地一震,瞬间从悲伤中惊醒。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凶狠。他深深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裴砚,猛地转身,一把抓起倚在旁边的、刃口已崩裂数处的长刀。
“妈的!跟他们拼了!”他低吼一声,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传令下去!所有能动弹的,都跟老子顶上去!亲卫队!随我来!”
他大步冲出帅帐,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却无法冷却他胸中沸腾的杀意与悲愤。帐外,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地狱般的交响乐。远处,黑压压的蛮族士兵如同蝗虫过境,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弟兄们!”副将高举长刀,声音嘶哑却传遍了附近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士兵耳中,“身后就是帅帐!就是裴大人!我们多守一刻,大人就多一分生机!为了北疆!为了大人!杀——!”
“杀——!”残存的将士们被他的气势感染,爆发出最后的血性,拖着疲惫伤残的身躯,再次义无反顾地扑向敌人。他们是在用血肉之躯,构筑最后一道壁垒,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功勋,只是为了给那个带领他们浴血奋战的主帅,争取那渺茫到近乎虚幻的生机希望。每一刻的坚守,都浸透了鲜血与意志。
而在帅帐之内,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寒中沉沦的裴砚,其微弱的意识,正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缠丝”之毒如同无数细密坚韧的丝线,缠绕着他的经脉窍穴,不断收紧,带来蚀骨锥心的痛楚;而“血蛇藤”的阴寒毒性,则如同万载玄冰,冻结着他的气血运行,吞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机。冰与痛交织,仿佛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眠。
然而,就在这意识的最深处,一点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纯阳内力,如同暴风雪中最后一点未被吹熄的篝火,死死守护在心脉周围,顽强地抵抗着内外交攻的侵蚀。这内力,源自他自身苦修的根基,也带着他不屈的意志。
恍惚间,破碎的光影在黑暗中闪烁。他似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不是京城贵女常见的柔美,而是带着冷静、睿智,甚至一丝狡黠的明艳。看到她站在书房中,手指划过地图,条分缕析,算无遗策;看到她与自己对视时,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超越了合作关系的关切;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在说:“首辅大人,我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秦……绾……”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声音,从他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唇间艰难地溢出,如同叹息,随即便被体内肆虐的毒素和无边的黑暗再次吞没。
但这短暂浮现的意念,却仿佛给那点守护心脉的残烛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关键的力量。他不能死。北疆的战事未平,朝堂的暗流未止,白莲社的阴谋还未彻底粉碎,那个与他立下婚书、携手搅动风云的女子……还在等他。
这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牵挂,化作了最坚韧的求生意志,支撑着那点微光,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寒中,倔强地燃烧着,等待着……等待着那一线可能到来的生机。
帅帐之外,是血肉横飞的修罗场;帅帐之内,是无声却同样凶险的生命拉锯战。北疆的危局,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每一刻,都可能彻底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