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的风波,虽未直接波及东宫格物轩的日常,却如同一道无形的界限,让承烨更加明晰了前行的尺度与节奏。他并未因守旧派的攻讦而退缩,也未因暂时的平静而松懈,反而将那份辩驳中激发的思辨,化为了更沉潜、更系统的探究。
既然“天时”与“农政”的关联如此重要,又牵涉甚广,难以一蹴而就,承烨决定选择一个更基础、或许也更能被传统士大夫所理解的切入点——历法与时令。
这一日,他通过傅先生,向钦天监提出了一份正式的请求:以“辅佐经筵、增广见闻”为由,请钦天监选派博学官员,为太子及伴读讲解《授时历》之精要,并观摩学习浑天仪、简仪等观测仪器之用法。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姿态谦逊,且紧扣“辅佐经筵”的正统名目,让人难以拒绝。很快,一位姓何的、年约四旬、在钦天监中以学识渊博、为人谦和着称的博士,便被派至东宫。
何博士初时以为这只是太子一时兴起的游戏,或是走个过场。但当他见到承烨及其伴读(主要是赵铭,王珩和周文轩对此兴趣寥寥,石蛋则完全听不懂)那认真专注的神情,以及案头摆放的、显然已被翻阅过的《周髀算经》、《甘石星经》等典籍时,不由得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讲解从最基础的日晷测影、星辰辨识开始。何博士引经据典,将历代历法演变、二十四节气与太阳视运动的关系娓娓道来。承烨听得极其投入,不时发问。
“何博士,依《授时历》所定,节气的时刻精确至刻,此数据是依据多年观测取平均值,还是有其更精密的计算之法?”
“请问博士,这浑天仪上各环刻度,与天上星辰方位,是如何对应校验的?若仪器本身稍有偏差,又当如何修正?”
“古籍记载‘星孛入于北斗’,或‘荧惑守心’,此类天象与人间灾异的关联,钦天监如今如何看待?是纯粹视为巧合,亦或认为其中有尚未明了之规律?”
他的问题,既有对具体技术的探求,也有对背后原理的思考,甚至触及了敏感的天人感应之说,显示出其思维的深度与广度,远非寻常少年可比。
何博士渐渐惊讶起来,解答也越发详尽。他不仅讲解原理,还应承烨之请,带来了钦天监历年积累的、部分非核心的观测记录副本,包括日影长度、五星行度、月离表等。
格物轩内,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宇宙的窗户。赵铭发挥其严谨的特长,开始尝试将那些枯燥的数据进行整理、归类,试图找出其中的周期性规律。承烨则对照着浑天仪的模型(何博士特许带来一个小型演示模型),结合记录,试图理解黄道、赤道、二十八宿的坐标体系。
他们甚至尝试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实践。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于东宫庭院中,在何博士的指导下,利用小型象限仪和牵星板,测量了几颗亮星的高度角,并尝试根据星图推算大致时辰。过程笨拙,误差颇大,但当计算结果与宫中的刻漏大致吻合时,那种通过自身观测、运用知识验证规律的成就感,让承烨和赵铭都兴奋不已。
“殿下,”赵铭看着自己密密麻麻记录着数据的纸页,若有所思,“若能将钦天监数十年的观测数据系统整理,或可发现一些细微的、未被前人注意到的星辰运行变化。这或许对修订历法、乃至理解天地运行之‘常’与‘变’,有所裨益。”
承烨点头,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浩瀚的星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好奇:“是啊。格物之道,小可至一器一物之微,大可至星辰宇宙之广。究其根本,皆是探寻这天地万物运行之‘理’。历法精准,方能不误农时;明了天象,或可未雨绸缪。此等学问,看似高远,实则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
他将这段时间的学习与思考,再次融入到他最关心的农政问题上。他让赵铭重点分析那些观测记录中,异常天象(如日食、月食、彗星、行星异常接近等)发生前后,京畿地区的气候异常(如持续干旱、暴雨、严寒)是否有统计上的关联。虽然他知道,这种关联即便存在,也极其复杂微妙,绝非简单的因果关系,但他相信,积累数据、寻找模式,是迈向更深刻理解的必经之路。
何博士对这位太子的好学与悟性大为赞赏,在一次讲授后,私下对傅先生感叹:“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能由器入道,由数明理。若假以时日,于天文历算之道,必有所成。此实乃国家之福。”
傅先生捻须微笑,心中亦感欣慰。承烨此举,巧妙地将容易引发争议的“格物”,与历史悠久、地位尊崇的“天文”之学结合起来,既拓展了视野,又为自己披上了一层更不易被攻讦的学术外衣。
星图在东宫格物轩内缓缓铺开,承烨的目光越过宫墙,投向了无垠的宇宙。他知道,探寻天地奥秘的道路,与他治理帝国的责任,在“格物致知”的旗帜下,已然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对星辰轨迹的测算,每一次对数据规律的追寻,都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他未来驾驭这庞大帝国的智慧与眼光。雏凤清音,不再局限于人间烟火,开始向着那深邃的苍穹,发出探寻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