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拉的敬酒,如同一个信号,让宴席间的气氛为之一变。那些原本还对太子“格物”之事心存疑虑或持观望态度的部落首领、军中将领,看向承烨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实质性的尊重。在这片崇尚力量与实绩的土地上,精准的箭术与言之有物的建策,远比任何空洞的身份更具说服力。
承烨坦然接受了这份敬意,却并未沉溺其中。他安静地坐回位置,目光掠过跳跃的篝火,落在远处沉沉的夜色与连绵的营帐轮廓上。他的思绪,已飞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父皇将那份《刍议》交给兵部,与其说是立刻就要推行,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对某种方向的认可与试探。承烨很清楚,军中规矩森严,器械制式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的那些“浅见”能否被采纳,能在多大程度上被采纳,都需要时间和实践去检验。但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端,意味着“格物”的成果,终于以一种不那么刺眼的方式,触碰到了帝国最核心的武力体系。
次日,秋狝活动进入了更具对抗性的环节——模拟山地攻防演练。一队由京营精锐与部分黑风部勇士混编的“攻击方”,需攻占由另一支京营部队严密防守的、依托一处丘陵建立的“营垒”。
演练开始,“攻击方”依仗骑兵机动,试图快速迂回侧翼,却遭遇了“防守方”预先设置的、遍布荆棘和陷坑的障碍区,速度大减。“防守方”则凭借地利,箭矢如雨,依托简易工事顽强抵抗。
承烨在观礼台上看得仔细。他注意到,“攻击方”在清理障碍时效率不高,耗费了大量时间;而“防守方”的箭矢虽然密集,但似乎准头参差不齐,若非依托工事,效果恐要大打折扣。他不禁想起自己条陈中提到的关于障碍清除工具标准化和箭矢规格统一的问题,眼前的情景,恰恰印证了其必要性。
演练陷入僵局。“攻击方”指挥官,一位姓刘的年轻校尉,眉头紧锁。他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却一时难以找到有效破解之法。
就在这时,承烨对身旁的赵铭低语了几句。赵铭点头,迅速写下一个小纸条,由侍卫悄悄递给了场边督战的、一位与东宫相熟的兵部官员。那位官员看了纸条,略一沉吟,对传令兵吩咐了一声。
很快,一道新的指令传达到了“攻击方”刘校尉那里。刘校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立刻调整部署,不再强攻正面,而是分出部分人手,利用演练规则允许的、携带的工兵铲(亦是经过轻微改良的版本)和绳索,在障碍区中迅速开辟出几条狭窄但可供通行的通道,同时命令弓手集中射击,压制“防守方”的特定火力点,为突击小队创造机会。
这一变招果然奏效。“防守方”的节奏被打乱,突击小队利用通道迅速接近,虽然最终因兵力悬殊未能攻占营垒,却成功突破了最外围的防线,展现了极高的战术执行力。
演练结束,评判官宣布“防守方”胜,但对“攻击方”后期的应变也给予了肯定。刘校尉在退场时,特意朝观礼台方向抱拳行了一礼,目光中带着感激与钦佩。
没有人明说那条扭转局面的指令来自何处,但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猜到几分。承烨此举,并非越权指挥,而是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将自己“格物”所得的思考,化为了战场上的临机应变,再次证明了其价值。
当晚,裴砚在御帐中单独召见了承烨。
“今日演练,你那小纸条,写的是什么?”裴砚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承烨如实回答:“儿臣只是看到攻击方受阻于障碍,想起《武经总要》中提及的‘遇阻则分,以巧破力’,又见其携有工兵铲,故建议其可尝试集中工具与人力,开辟狭窄通道,而非分散力量全面清理。同时,建议其弓手集中射击,压制敌军弓手,而非覆盖射击,以节省箭矢,提高压制效率。”
他没有提任何关于器械改良的话,只谈战术运用与临场指挥,将“格物”的思维隐含在传统的兵法典故之中。
裴砚看着他,良久,方道:“你能学以致用,观局而谋,很好。不过,军中之事,错综复杂,今日侥幸成功,不代表次次可行。日后若再欲建言,需更谨慎,更贴合实际。”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承烨恭声应道。他知道,父皇这是在提醒他界限所在,也是对他能力的进一步认可。
秋狝大典落幕之际,承烨收获的,不仅仅是猎获的荣耀和众人的赞誉,更是一种内在的自信与从容。他证明了,“格物”并非无用之学,它可以融入骑射,融入军阵,融入对这帝国方方面面的理解与改进之中。藏锋一年,非但未曾磨去锋芒,反而让这锋芒内敛于胸,化为了一种更深刻、更持久的力量。
回銮的队伍启程,承烨回首望去,木兰围场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壮阔。他知道,这片天地给予他的洗礼,将伴随他很久。而他的格物之路,也将在回归紫禁城后,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雏鹰历经风雨,羽翼渐丰,其目光所及,已不仅仅是眼前的山川,更是这片古老帝国未来的脉络与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