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试犁的成效录如同投入朝堂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更大的风波却已悄然酝酿。反对“格物”之事的声浪,并未因田间的实效而平息,反而因其触及了更深层的利益与观念,而变得愈发汹涌。
这一次,发难的并非仅是清流言官。数位在朝中颇有分量、与旧学渊源极深、且门生故旧遍布各地的部堂重臣,先后上书,言辞恳切而又犀利。
他们的奏疏不再局限于“奇技淫巧”、“玩物丧志”等道德指责,而是直指核心,提出了更为尖锐的质疑。
其一,曰“坏人心术”。称太子年少,正应涵养圣德,亲近贤士,今却日日与匠作、泥水为伍,长此以往,恐失仁恕之心,渐生机巧刻薄之念,于国本不利。
其二,曰“淆乱纲纪”。士农工商,秩序井然。今储君推崇“格物”,无形中抬高了工、匠之流地位,恐使人心浮动,贱民思逞,冲击千百年来立国之基的等级秩序,动摇社稷根本。
其三,曰“靡费国帑”。奏疏中详细列举了格物轩自成立以来,所耗费的木料、铁器、乃至宛平、皇庄两次试验所动用的钱粮人力,虽单看数目不大,却指其“开奢靡之端”,若各地效仿,竞相以“格物”之名行浪费之实,则国库堪忧。
其四,最为致命,曰“结交外臣,干预有司”。奏疏中影射承烨通过格物轩,与工部、户部乃至新科学子往来密切,有结交臣工、培植私党之嫌,逾越了储君本分,触犯了帝王大忌。
这些奏疏引经据典,逻辑严密,且扣准了为君为臣之道的大节,其威力远非此前翰林院的清谈可比。一时间,朝堂之上气氛凝重,许多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官员,也开始倾向于保守一方。风雨欲来,东宫格物轩仿佛成了旋涡的中心。
承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虽心智早熟,但终究是个孩子,面对如此汹涌的指责和扣来的“大帽子”,心中不免有些惶惑与委屈。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反复阅读那些措辞严厉的奏疏抄本,眉头紧锁。
傅先生及时来到了东宫。他看着面色凝重的承烨,并未出言安慰,而是沉声道:“殿下,可曾动摇?”
承烨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不甘:“先生,学生自问所作所为,皆出于公心,欲求利国利民之道,为何……为何会引来如此多的非议与攻讦?”
傅先生叹道:“殿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您所行之事,触及的不仅是技艺,更是沿袭千年的观念与秩序,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与认知。有此反应,实属必然。如今,已非对错之争,而是立场与势力之较量。”
“那学生当如何自处?”承烨追问。
“静。”傅先生吐出一个字,“静观其变,谨言慎行。此时任何辩解或反击,都可能被曲解,引火烧身。陛下圣明,自有决断。殿下需做的,是稳住心神,继续您该做之事,但需更低调,更谨慎。格物轩之聚会,可暂缓;与外臣往来,需更加注意分寸。示弱,有时亦是自保之道。”
就在朝堂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向东宫施压之时,一直沉默的裴砚,终于有了动作。
他并未就此事召集群臣辩论,也未直接下旨申饬或支持任何一方。而是在一次日常召见几位核心阁臣及部院重臣时,看似随意地提起:“朕近日翻阅前朝实录,见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造宝船巍峨如山,航行万里,扬威异域。其船坚炮利,岂非亦是‘格物’之功?若依如今某些人所言,彼时岂非也是‘坏人心术’、‘靡费国帑’?”
他语气平淡,却让在座的几位老臣心头一震。皇帝此言,无疑是将“格物”与彰显国威、开拓疆土的壮举相联系,其倾向性已不言自明。
裴砚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又道:“太子年幼,好奇探究,是其天性。引导得当,可增见识,广心胸。至于所谓‘结交外臣’……”他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朕尚未老迈昏聩,太子亦非蠢钝之人。些许匠作之学,还能翻了天去?”
他没有明确表态支持格物轩,但其言语间对保守派夸大其词、上纲上线的否定,以及对太子探索行为的某种默许,已足够让那些嗅觉灵敏的官员品出味道。
紧接着,几位此前在宛平、皇庄之事中与东宫有过接触,且为人务实、官声不错的工部、户部中层官员,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考评优等或小幅升迁。而几位跳得最欢、奏疏言辞最为激烈的御史,则被派往外地公干,暂时离开了京师舆论中心。
这一连串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即将倾覆的船身。朝堂之上针对东宫格物轩的汹汹议论,虽未完全平息,却明显缓和了下来。
承烨在傅先生的指点下,也适时地上了一份“请罪”奏疏,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年少思虑不周,行事或有孟浪之处,致惹物议,深自反省”,并表示日后定当“恪守本分,潜心圣学”,至于格物之事,则轻描淡写地表示为“课余游戏,偶一为之”。
一场看似足以摧毁东宫格物事业的风波,在帝王的权衡与太子的隐忍下,悄然化解。然而,承烨心中明白,经此一事,他肩头的压力更重,前路也更加清晰。格物之路,绝非坦途,他需要更多的智慧、更坚韧的耐心,以及……更强大的力量。砥柱需立中流,方能抵挡千浪万击。东宫的灯火,在经历这番风雨洗礼后,似乎燃烧得更加沉静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