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对清淤器条陈的议论与父皇那份意味深长的赏赐,如同春日里的一场细雨,虽未至滂沱,却悄然滋润了东宫那片名为“格物”的苗圃。承烨心中那点星火,非但未曾熄灭,反而因着外界的关注与自身的反思,燃烧得更为沉静而坚定。
他深知,格物轩不能止步于一次偶然的“巧思”迸发,更不能沦为一时兴起的玩物。它需要更扎实的根基,更系统的耕耘。在与傅先生几番深谈,并再次获得父皇默许后,承烨开始着手将格物轩的运作引向更深、更广的层面。
首先,是“广纳贤才”。他不再仅仅局限于身边的伴读和偶然结识的李桐、张允。通过傅先生和詹事府,他以东宫的名义,向新成立的“格物院”(由新政中擢升的、精通算学、格物之学的年轻官员及学者组成)发出了一份非正式的“邀约帖”,诚邀有志于探究物理、致力于经世致用的年轻才俊,可于每旬休沐日,至东宫格物轩参与“雅集”,不论出身,只论才学见识。同时,他也请傅先生在经筵讲学中,有意识地增加《考工记》、《禹贡》乃至前朝《梦溪笔谈》等涉及实务、科技的典籍讲解。
此举在恪守传统的士大夫眼中,或许有些离经叛道,但在那些受新政影响、思想更为活跃的年轻官员和学子当中,却引起了不小的反响。陆续开始有身着青袍、眼神中带着好奇与探究的年轻面孔,出现在格物轩的“雅集”上。他们带来的,不仅是更精深的知识,还有宫墙之外更鲜活的气息和更迫切的现实问题。
其次,是“深固根基”。承烨要求格物轩的每一次聚会,都必须有明确的主题。或是研读一部典籍,如集体讨论《考工记》中“金有六齐”的合金配比,并尝试理解其背后的物理;或是聚焦一个具体问题,如根据赵铭整理的漕运资料,探讨如何改进漕船结构以增加运量、减少损耗;或是分析一件实物,如将一架损坏的宫廷计时器拆解(在得到许可后),探究其齿轮传动原理。每一次讨论,都需有专人记录,形成“格物札记”,积累知识。
这一日,格物轩内讨论的主题是“农事与器械”。一位来自农务司的年轻主事,正慷慨陈词,讲述着他在京畿各县见到的农具落后、效率低下的现状。“……犁铧入土不深,耙碎土不细,灌溉全靠肩挑手提,一遇天旱,百姓徒呼奈何!下官以为,农乃国之本,农器之利,关乎社稷根基!”
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李桐和张允立刻开始讨论如何改进犁头曲线,使其更省力深耕;赵铭则思索着如何将滑轮组用于井水汲取;王珩嚷嚷着要设计一种能同时播种和施肥的机器;连石蛋也想起村里老人用的那种笨重却有效的风车,比划着描述起来。
承烨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众人因专注而发亮的脸庞。他注意到,那位农务司主事在谈及某些具体农具时,提及了几位京郊有名的老工匠,言谈间颇为推崇他们的经验。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形成。待讨论暂告段落,他开口道:“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然,闭门造车,恐难合辙。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孤意,日后我等于探讨农器、水利等事时,或可酌情奏请,允我等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由相关衙司官员陪同,至京郊皇庄、官田乃至民间工匠作坊一观。亲眼看看农人是如何劳作,工匠是如何打造,听听他们有何困难,又有何巧思。如此,我辈之‘格物’,方不致沦为空中楼阁。”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随即眼中都迸发出兴奋的光芒。走出宫墙,亲眼去看,亲手去摸,这无疑是他们所渴望的!
当然,众人都知道,太子出宫,非同小可,此事需从长计议,层层奏报。但承烨提出这个方向本身,就已经为格物轩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格物轩的灯火,映照着越来越多年轻而热忱的面孔,记录着越来越扎实深入的讨论。承烨仿佛一个辛勤的园丁,不再急于求成地期待某株奇花异卉的绽放,而是耐心地改良着土壤,引入活水,让这片苗圃自身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他知道,无论是清淤器引发的微澜,还是此刻格物轩内关于农具的热议,都只是开始。他所播种的,并非某一项具体的奇巧器械,而是一种名为“学以致用、务实探究”的精神。这精神的幼苗,正在东宫这片看似与世隔绝,却又连通着天下经纬的沃土中,悄然扎根,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能够绿树成荫,福泽四方。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这片新耕的沃土,已然青苗初绽,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