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整饬吏治、重整军备的政令尚在文书往来与章程拟定阶段,而“劝课农桑,抚恤民生”中关于清丈田亩、核实户籍以公平赋税的一条,却最先触动了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
几日后的常朝之上,气氛便显得有些微妙。当户部尚书依例奏报北境减免赋税及各地招抚流民的初步进展后,一位身着超品国公服色、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正是三朝元老、世袭罔替的成国公赵崧。
“陛下,”赵崧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上位的倨傲,“陛下新政,爱民之心,天地可鉴。然,清丈田亩,核实户籍,牵涉甚广,地方胥吏难免借此扰民,甚至中饱私囊。老臣听闻,已有数地百姓怨声载道,言朝廷此举是与民争利,恐非善政啊!且各家勋戚、官员名下田产,多是祖辈浴血奋战所得赏赐,或合法购置,如今骤然清查,恐寒了功臣之心呐!”
他一番话,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句句指向新政核心,更是代表了背后一大批勋贵集团的利益诉求。殿中不少与勋贵关联密切的官员,虽未出声,但眼神交换间,已是无声的支持。
裴砚端坐龙椅,面色平静无波,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并未立刻回应。他目光扫过赵崧,又掠过下方垂首不语的众臣,将那些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时,新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以刚直不阿着称的寒门官员,出列反驳:“成国公此言差矣!清丈田亩,正是为了遏制豪强兼并,使赋税公平,减轻小民负担,何来与民争利之说?至于胥吏扰民,正是需严加监管之处,岂能因噎废食?功臣之心,在于忠君体国,若自身田产合法合规,又何惧核查?”
“你!”赵崧被噎了一下,脸色涨红,“黄口小儿,懂得什么?祖宗法度……”
“祖宗法度,亦是为安邦定国。”裴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殿中的窃窃私语,“成国公忧国忧民,朕心甚慰。然,御史所言,亦是在理。田亩不清,则赋税不平;赋税不平,则民力困竭;民力困竭,则国本动摇。此乃浅显之理。”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清丈田亩之事,势在必行。至于如何防止胥吏扰民,如何确保核查公允,正是内阁与六部当下应仔细斟酌、拟定细则之要务。朕希望,诸位爱卿能建言献策,共克时艰,而非……固守私利,阻挠国策。”
最后一句,他目光淡淡扫过赵崧,虽未点名,但警告之意已不言而喻。
赵崧脸色一阵青白,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强辩,悻悻退下。皇帝态度如此明确,且刚刚经历平叛、威望正隆,他纵然是三朝元老,也不敢在此时硬碰硬。
朝会在一片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退朝后,裴砚回到养心殿,秦绾已得知朝堂争执,奉上一盏参茶。
“成国公是勋贵之首,他今日发难,恐怕只是开始。”秦绾轻声道。
裴砚接过茶盏,并未饮用,眸色深沉:“朕知道。他们盘踞多年,树大根深,田产、商铺、人脉遍布朝野,触动其利益,比对付明刀明枪的叛贼更难。”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但正因如此,才更要动。否则,国库空虚,边备松弛,民怨积累,下一次来的,就不知是李崇信,还是张崇信了。”
“接下来,你待如何?”秦绾问。
“明面上,让内阁和户部、都察院去推行细则,朕会全力支持。暗地里……”裴砚看向秦绾,“让墨羽和侯小乙,重点查一查这位成国公,还有今日在朝堂上眼神闪烁的那几位。看看他们的田产,到底有多少是‘合法合规’的,又有多少是巧取豪夺、隐匿不报的。尤其是……与北境之前那些不清不楚的生意,有无关联。”
他要的,不仅仅是推行新政,更是要借此机会,将朝堂上这些吸附在帝国肌体上的蛀虫,一一清理!
秦绾点头:“我明白。已让沈薇在梳理相关账目,看看能否从资金流向上找到突破口。”
帝后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年轻帝后,历经生死,执掌乾坤,他们有了足够的底气与手段,去面对任何挑战。
然而,就在帝后专注于朝堂博弈之时,一则来自江南的密报,被悄无声息地送入了养心殿。密报并非关于新政,而是提及,江南织造衙门近日在督办一批御用锦缎时,发现有工匠试图在染料中混入某种不易察觉的慢性毒物,虽被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但涉事工匠已在狱中“自尽”,线索中断。而江南织造,历来与京城勋贵,尤其是成国公一脉,往来密切……
勋贵暗涌,反抗新政之策。
帝心难测,已布肃清之网。
而江南看似偶然的事件,似乎预示着,这场风暴波及的范围,远比想象中更广。
(第两百零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