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
野狼谷口,地势相对开阔,两侧山峦叠嶂,枯草在料峭春风中起伏,透着北地特有的苍凉。一方空地上,仅设两把胡椅,一壶浊酒,再无他物。
裴砚如约而至。他只带了十名玄甲侍卫,远远立于身后,自己则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大氅,并未穿戴甲胄,脸色在晨光下依旧苍白,但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旧友之约。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谷内隐隐显露的叛军旌旗时,掠过一丝冰寒。
对面,李崇信在数十名亲兵悍将的簇拥下,缓缓行来。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久经沙场的风霜刻在脸上,一双虎目精光四射,带着边帅特有的悍勇与威严。他同样未着全甲,只穿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皮甲,目光与裴砚在空中相遇,复杂难明。
两人几乎同时走到那两把胡椅前,相隔丈许站定。空气仿佛凝固,连风声都似乎小了下去。
“李将军,别来无恙。”裴砚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李崇信抱拳,微微躬身,礼节不缺,但语气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桀骜:“劳陛下亲临北地,臣,惶恐。”他刻意加重了“亲临”二字。
“将军坐镇北境多年,劳苦功高。朕此番前来,一是为犒劳边军将士,二来,”裴砚目光如炬,直视李崇信,“也是想问将军一句,率精锐铁骑,无令擅离防区,陈兵于此,意欲何为?”
单刀直入,没有丝毫迂回。
李崇信瞳孔微缩,没想到裴砚如此直接。他哈哈一笑,试图缓和气氛,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刻意:“陛下明鉴!实在是边境部落近来异动频繁,小股骑兵屡屡犯边,臣忧心忡忡,故率精锐前出威慑,以保边境安宁!只因军情紧急,未及请示兵部,还请陛下恕罪!”依旧是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哦?”裴砚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讽,“威慑部落,需要将五千最精锐的铁骑带入这易守难攻、却卡住内地咽喉的野狼谷?需要紧闭朔风镇大营,连朕的钦差和圣旨都拒之门外?李将军,你这威慑,威慑的究竟是塞外之敌,还是……朕的王师?亦或是这北境的万千百姓,和你麾下那些不明真相的士卒?”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利剑,直刺李崇信要害。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阴沉下来。
“陛下此言,是在怀疑臣的忠心?”李崇信语气转冷。
“朕并非怀疑,”裴砚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帝王的威压,“朕是在问你。李崇信,你告诉朕,京城叛乱的资金,为何与你妻弟的货栈有关?意图惊扰瑞王陵寝的‘先生’,与你又是何关系?你此刻按兵不动,等的,是塞外的狼烟,还是京城‘先生’的下一步指令?!”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李崇信心头!他脸色剧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没想到,裴砚不仅亲至,更是在短短时间内,掌握了如此多、如此深的隐秘!
“陛下!这是污蔑!是构陷!”李崇信猛地站起身,须发皆张,试图以怒气掩盖心虚,“臣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定是有小人作祟,离间君臣!”
“小人?”裴砚稳坐椅上,甚至端起那杯浊酒,轻轻晃了晃,并未饮用,“若真是小人构陷,将军何不立刻返回朔风镇,打开营门,迎接钦差,向朕,向朝廷,陈明一切?何必在此谷中,徒耗粮草,空悬利剑?”
他放下酒杯,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刺向李崇信:“李崇信,收起你那套说辞。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立刻,率部返回朔风镇,交出军权,随朕回京自辩。朕念你往日之功,或可留你全族性命。若再执迷不悟……”
裴砚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蕴含的杀意,让周围温度骤降。
李崇信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裴砚的步步紧逼,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回去?交出军权?那便是任人宰割!他苦心经营多年,岂能甘心?
他死死盯着裴砚,眼中挣扎、不甘、疯狂交织,最终化为一片狠厉:“陛下!您这是要逼死老臣吗?!北境将士苦寒,朝廷诸多掣肘,臣亦有多般不得已!若陛下执意相逼,就休怪老臣……为了这五万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行那不得已之事!”
话音未落,他身后亲兵“唰”地一声,刀剑半出鞘,寒光凛冽!谷口两侧山峦之上,也隐隐出现了弓弩手的黑影!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裴砚身后的十名玄甲卫瞬间上前一步,结成战阵,将裴砚护在中心,虽人数悬殊,但气势丝毫不弱,眼神冰冷,视死如归。
裴砚却依旧坐在椅上,仿佛对周围的刀光剑影视若无睹。他看着状若疯狂的李崇信,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帝王的冷漠。
“看来,你已做出选择。”
他缓缓站起身,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既然如此,那便……”
“战。”
一字吐出,如同惊雷,炸响在野狼谷口。
谷口对峙,唇枪舌剑,终至图穷。
一言不合,刀兵相向,再无转圜。
(第一百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