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醒转,且性命无碍的消息,如同定海神针,让连日来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散去了大半。养心殿侧殿虽依旧药香弥漫,但气氛已不似先前那般沉重压抑。
孙院正再次诊脉后,确认裴砚已度过最危险的关头,只需好生静养,按时用药,恢复只是时间问题。秦绾悬着的心彻底落下,这才在宫人的再三劝说下,去偏殿匆匆沐浴更衣,换了身常服,又立刻回到了裴砚身边。
她回来时,裴砚正半靠在引枕上,由内侍服侍着用一盏清淡的米粥。他脸色依旧苍白,动作也因牵动伤口而显得缓慢,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沉静,只是深处添了几分重伤初愈后的虚弱。
见秦绾进来,他微微抬手,示意内侍退下。
“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裴砚看着她眼下未消的青黑,语气带着不赞同的轻责,更多的却是心疼。
“我歇过了,不碍事。”秦绾走到榻边坐下,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还剩小半的粥碗,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倒是你,必须多吃些,才有力气恢复。”
裴砚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神情,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暖意,顺从地张口咽下。他自幼孤苦,长大后更是身处腥风血雨,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一切伤痛,如今被人这般细致照料,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仿佛也被这晨光与温情悄然融化。
用过粥,秦绾将碗搁置一旁,拿起帕子替他拭了拭嘴角,这才正色道:“你既醒了,有些事,需得让你知晓,也好安心养伤。”
裴砚微微颔首,示意她说。
“司马玄伏诛,周骁身死,西山大营的叛乱已彻底平定。参与叛乱的将领,负隅顽抗者已当场格杀,余下投降者皆已收押,等候发落。玄甲骑兵与京畿卫戍部队正在协同清理战场,安抚民众,西苑鹿台一带也已封锁,后续修缮事宜,工部会拿出章程。”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将一夜之间梳理好的军政要务娓娓道来。
“朝堂之上,昨日我已下旨罢朝一日。今晨,以首辅杨文谦为首的几位阁老已递了请安折子,并言明政务暂由内阁协理,请我们安心休养。”秦绾顿了顿,看向裴砚,“杨阁老他们,此番倒是稳住了局面。”
裴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内阁首辅杨文谦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为人圆滑谨慎,在司马玄势大时选择明哲保身,如今逆党清除,皇帝与摄政督主明显掌控了大局,他自然知道该如何站队,稳定朝局是第一要务。
“杨文谦是聪明人。”裴砚声音低缓,“有他稳住文官系统,可省我们不少心力。只是,司马玄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绝不止明面上这些,需得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引起朝野动荡。”
“我明白。”秦绾点头,“清算之事,我已吩咐墨羽和侯小乙,联合内卫及刑部,暗中排查,搜集证据,务求一击必中,不冤枉一个,也绝不放过一个。”
她的处理方式,沉稳中带着锋芒,既有怀柔,亦有铁腕,已初具上位者的气度。裴砚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赞许与欣慰。他的绾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足以独当一面。
“还有一事,”秦绾语气微沉,“关于端妃……她的尸身已收敛,暂厝于京郊寺院。她虽罪孽深重,但最后……总算以死赎罪,保全了皇室一丝颜面。她的后事,你看……”
裴砚沉默片刻。端妃的背叛与最后的牺牲,心情复杂难言。她曾是先帝妃嫔,是这深宫囚笼中的可怜人,也是被司马玄利用的棋子。
“以妃位之礼,择地安葬吧,不入皇陵。”裴砚最终做出了决定,声音平淡无波,“对外,只称端妃急病薨逝。她与司马玄的关联,以及鹿台真相,列为机密,永不外传。”
这是目前最能保全皇室体面,也最能让她死后安宁的处理方式。秦绾对此并无异议,点了点头。
正事谈完,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阳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隐约传来宫墙外街市的喧闹声,那是劫后余生的人间烟火气。
“裴砚,”秦绾忽然轻声唤他,目光落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等你伤好些,我们……去看看舅舅和舅母吧。”
她口中的舅舅舅母,自然是瑞王夫妇。
裴砚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抬眸看她。
秦绾握住他的手,眼神温柔而坚定:“司马玄伏诛,三十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结了。我们一起去告诉他们,害他们蒙冤含恨的真凶已然伏法,他们在天有灵,可以安息了。也让他们看看……我们很好。”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格外轻柔,却带着重若千钧的力量。
裴砚喉结滚动了一下,反手紧紧回握住她,眼底似有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个低哑的字节:
“好。”
他闭上眼,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能透过这温度,触摸到那从未谋面的父母的一丝慰藉。三十年的血海深仇,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沉重使命,似乎真的在这一刻,随着仇人的死亡和身边人的陪伴,渐渐找到了落点。
前路依旧漫长,朝堂的暗流不会因一次清算就彻底平息,边境亦未必安稳。但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
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风雨同舟,他们闯过了最黑暗的夜。
而今,晨光已至,新政伊始,他们将携手,共同面对未来的所有。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