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高热反复了整整三日。这三日,养心殿内药气弥漫,孙院正寸步不离,银针汤药轮番上阵,才堪堪将那股汹涌的病势压回体内,只是人依旧昏沉,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也虚弱得说不出话,只用那双深邃却失了焦距的眸子,静静看着守在一旁的秦绾。
秦绾几乎不眠不休。朝政被暂时移至偏殿处理,她一面强撑着精神批阅奏章,接见臣工,一面时刻关注着裴砚的状况。眼底的青色愈发浓重,身形也清减了几分,但那脊梁始终挺得笔直,如同暴风雨中不肯弯折的青竹。
墨羽与侯小乙每日都将外界消息汇总报来。
西山大营副将周骁及其麾下那支“演练”的精锐,行踪愈发诡秘,几次试图靠近西苑边界,皆被早有防备的京畿驻军拦回,双方虽未爆发冲突,但气氛已剑拔弩张。
端妃经过孙院正的调理和秦绾派人暗中“点拨”,情绪稍稳,虽仍不敢直言“尊者”名姓,却在一次精神恍惚时,吐露了另一个关键信息——“尊者”常年佩戴半枚血色玉佩,形制古朴,似乎与宫中某位早逝的贵人有关。
血色玉佩?宫中早逝的贵人?
秦绾立刻联想到之前从成王处查获、后又与皇觉寺玉锁合璧的那枚属于瑞王的玉佩!难道那玉佩本是一对?“尊者”所持,是另外半枚?那位“早逝的贵人”……莫非与瑞王生母有关?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玉佩”这一条细线隐隐串起。
与此同时,对文渊阁密室的进一步勘查也有发现。在挪开所有书架后,暗卫在墙壁空腔深处,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面藏着一幅微微泛黄的画卷。
画卷被小心取出,呈到秦绾面前。她缓缓展开,只见上面绘着一对相拥的男女,男子身着亲王常服,俊朗温雅,女子宫装雍容,眉目如画,依偎在男子怀中,唇角含笑,眼中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哀愁。而他们的面容……竟与已故的瑞王和瑞王妃有着七八分相似!画作右下角,题着一行小字:庚申年仲秋,与婉卿作于西苑鹿台。
庚申年?那是近三十年前!西苑鹿台!画中女子被称为“婉卿”?瑞王妃的闺名,正是陈婉!
这幅画,竟是瑞王与王妃在西苑鹿台的旧作!而“尊者”常年佩戴可能与瑞王有关的血色玉佩,又对瑞王夫妇旧事如此熟悉……
一个惊人的猜测在秦绾心中逐渐成形——那神秘的“尊者”,极可能是与瑞王关系极其密切之人!甚至可能是瑞王当年的心腹,或者……幸免于难的瑞王府旧人!他筹谋多年,不仅仅是为了复辟前朝,更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瑞王夫妇的追念与复仇之心!
“立刻查!瑞王府当年还有哪些核心旧人可能幸存?尤其是与瑞王夫妇关系密切、且可能持有瑞王信物之人!”秦绾对墨羽下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若能确定“尊者”身份,便能洞悉其动机,预测其行动,甚至……找到其弱点!
然而,时间不等人。
第四日深夜,裴砚的伤势终于出现了转机。高热彻底退去,脉象虽仍虚弱,却已平稳。他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但已能低声说上几句话。
秦绾正伏在案边小憩,听到动静立刻惊醒,扑到榻边,见他醒来,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难掩的憔悴,裴砚心中一痛,想抬手抚平她眉间的倦色,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匮乏。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干涩:“……无碍了。外面……情况如何?”
秦绾连忙将这几日查到的关于西山大营、端妃供词、以及那幅画像的线索,快速而清晰地告诉了他。
听到“血色玉佩”与“西苑鹿台旧画”时,裴砚眼中锐光一闪,显然与秦绾想到了同一处。
“瑞王……心腹……旧人……”他低声重复着,脑海中飞速检索着尘封的记忆与情报,“瑞王府长史……司马玄……”
他猛地抬眼,看向秦绾:“查司马玄!瑞王府首席谋士,智计超群,对瑞王忠心不二。当年瑞王府出事,此人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曾得瑞王赏赐一对血玉麒麟佩!”
司马玄!秦绾精神大振!此人确实符合所有推测!
“我立刻让墨羽去查!”她起身欲走。
“等等。”裴砚叫住她,因急促而引发一阵低咳,缓过气后,才凝重道,“若‘尊者’真是司马玄……他蛰伏三十年,其心智、其势力,绝不可小觑。西苑鹿台之局,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凶险。他选择在此时发动,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可能故意引我们前去。”
秦绾心头一凛:“你是说,西苑可能是陷阱?”
“未必全是陷阱,但必有后手。”裴砚目光沉静如水,“他将孩子藏在文渊阁,未必没有料到会被我们发现。此举或许一石二鸟,既暂时转移我们的视线,也为西苑之局铺垫。我们必须做好应对任何变故的准备。”
他顿了顿,看着秦绾,眼神复杂:“绾儿,此一去……”
“我必须去。”秦绾打断他,目光坚定如铁,“无论是不是陷阱,西苑之局必须破。孩子在宫中,京畿安危系于此役,我责无旁贷。你……”她看着他苍白虚弱的样子,声音软了下来,“你好好在这里养着,等我消息。”
裴砚深知她心意已决,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成拖累。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无力与担忧,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
“好。”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带上侯小乙和所有精锐,让墨羽暗中策应。京畿大营的兵符在我枕下,若有异动,可凭此调兵。另外……”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书架某处,“那里……有一份西苑鹿台的详细构造图,以及我……推测的几处可能布设机关或伏兵的地点……你拿去。”
秦绾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找出一个密封的铜管。她紧紧攥住铜管,看着他因耗尽心力而更显苍白的脸,鼻尖一酸,重重点头:“我记住了。你放心。”
她俯下身,在他额间轻轻一吻,如同蝶翼拂过,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与决绝。
“等我回来。”
说完,她毅然转身,不再回头。步伐沉稳,背影孤直,却仿佛能擎起这即将倾覆的夜空。
裴砚看着她消失在殿外的身影,直到那抹坚定的背影彻底融入夜色,他才缓缓闭上眼,紧握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孤影擎天,暗棋将落。
这盘以天下为主的棋局,终是走到了最后一步。
而他,只能在这病榻之上,等待着那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消息。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