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养心殿偏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只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秦绾已回到隔壁暖阁歇息,殿内只剩下裴砚一人。
他并未入睡,依旧靠坐在软榻上,那卷《盐铁论》摊在膝头,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殿内弥漫的沉香宁神静气,此刻于他,却仿佛成了扰乱心绪的引子。
鼻尖萦绕的,除了药香、墨香,总有一缕极淡的、属于她的清雅气息,挥之不去。眼前晃动的,是她低头书写时专注的侧脸,是她鬓边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是她察觉他目光时,那瞬间的慌乱与颊边飞起的红晕。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那粗糙的触感却勾起了另一份记忆——昨日指尖掠过她耳廓时,那细腻温软的触感,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带着微凉的体温,却在他触碰的瞬间,仿佛变得滚烫。
他裴砚纵横朝堂十数载,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何曾有过这般心神不宁的时候?便是面对千军万马,太后逼宫,他亦能冷静筹谋,算无遗策。可偏偏对着她,那些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重伤未愈,武功尽废,形同半残。朝中虎狼环伺,暗处“烛龙”未除,北狄虎视眈眈。他如今不过是倚仗着往日积威和皇帝的信任,以及……她的扶持,才勉强稳住局面。这样的他,前途未卜,生死难料,有何资格去肖想其他?
更何况,她是安宁郡主,是皇帝倚重的能臣,她有她的抱负和光芒。他若将她卷入自己这泥淖般的命运,何其自私?
理智一遍遍告诫他,当悬崖勒马,当恪守界限。
可心,却不听使唤。
当她捧着奏章虚心求教时,当她因他一句肯定而眼眸发亮时,当她不顾自身疲惫守在他榻边时,那份冰封多年的心防,便不受控制地裂开缝隙,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暖流与渴望。
他想起她白日里在文渊阁,面对周廷刁难时的从容不迫,那份与他截然不同,却同样有效的锋芒与韧性。她确实做得很好,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她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不再仅仅是他羽翼下的学生,而是能够与他并肩,甚至在某些方面独当一面的……伙伴。
“做你自己便好。”他白日里对她说的话,并非全然是安抚。他是真的觉得,她的方式很好。不必学他那般冷硬孤绝,她的聪慧、她的坚韧、她偶尔流露的柔软,糅合在一起,自成一股力量。
若……若他并非如今这般境地……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强行掐灭。没有如果。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驱散,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膝头的书卷上。然而,字句如同游鱼,从眼前滑过,却丝毫进不了心里。
殿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
他终是放弃了阅读,缓缓躺下。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更磨人的是心中那片无法平静的波澜。
闭上限,黑暗中,她的模样却愈发清晰。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滋生,便再难根除。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花,香气浮动,无声无息,却已侵占了整片心域。
而这君榻之上的授业,传授的,早已超越了权谋韬略的范畴。那是一堂更为凶险,也更为……甘之如饴的课业。
关乎心,关乎情。
关乎他裴砚,此生或许都无法勘破,亦不愿勘破的迷障。
长夜漫漫,心壑难平。
唯有那缕混合了她气息的暗香,依旧在殿内固执地萦绕,如同无声的陪伴,又如同甜蜜的折磨,伴他度过这无眠的夜晚。
而一墙之隔的暖阁内,秦绾同样辗转反侧。他白日里那句“做你自己便好”,他深邃目光中那难以言喻的情绪,反复在她脑中回放。
她似乎触摸到了什么,又似乎隔着一层薄纱。
一种朦胧的、带着忐忑与期待的悸动,在心底悄然蔓延。
这一夜,养心殿的两个人,各怀心事,俱是无眠。
而殿外,月凉如水,暗影潜生。新的风波,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