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药汤盛放在温润的白玉碗中,氤氲的霞光在碗沿流转,浓郁而纯正的药香仿佛带着灼热的生命力,充盈着太医院这间守卫森严的静室。这碗汤药,凝聚了海外孤岛的险死还生,汇聚了万里归途的血雨腥风,更承载着无数人的期盼与算计。
孙院正亲自捧着玉碗,在数名御前侍卫和秦绾麾下暗卫的双重护送下,脚步沉稳地走向裴府。夜色深重,街道寂静,唯有这一行人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清晰而肃杀,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裴府内外,早已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明面上是京兆尹派来的衙役维持秩序,暗地里则布满了裴砚嫡系和秦绾安插的人手,飞鸟难入。
内室之中,炭火温暖。裴砚半倚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的死寂,眉宇间已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气。他体内“九转还魂丹”的药力仍在缓慢滋养着受损的心脉,压制着“缠丝”之毒,但“血蛇藤”的阴寒却如同附骨之疽,时刻侵蚀着他的根基。
秦绾站在榻边,看着孙院正将玉碗递到裴砚面前。她的神色平静无波,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这一刻,饶是她历经两世风浪,心志坚如磐石,也难免生出几分忐忑。成败,在此一举。
裴砚抬眸,目光掠过那碗霞光流转的药汤,最终落在秦绾脸上。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没有多问,甚至没有去看那碗药,只是对着秦绾,极浅地勾了一下唇角,那是一个安抚的、带着某种信任的弧度。
然后,他接过玉碗,指尖与秦绾的指尖有瞬间的轻微触碰,冰凉与温热的对比鲜明。他没有任何犹豫,仰头,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入喉,初时只觉得一股温润暖流滑入,随即,那暖流仿佛化作了奔腾的岩浆,轰然在体内炸开!至阳至刚的药力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向他四肢百骸,与盘踞在经脉深处的“血蛇藤”阴寒剧毒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呃……”裴砚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量冷汗,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青筋在他额角与脖颈处凸显出来,显得异常痛苦。他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大人!”守在旁边的亲卫面露焦急。
孙院正立刻上前,手指搭上裴砚的腕脉,凝神细察,沉声道:“无妨!这是药力与毒性相争的正常反应!赤阳草药性霸道,正在强行祛除‘血蛇藤’之毒!务必守住心神,引导药力!”
秦绾一步未退,就站在榻边,紧紧盯着裴砚的反应。她能听到他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能看到他因极度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这一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合作利用,似乎都变得模糊。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这一切,始于她最初的“合作”提议,也系于她后续的全力营救。
时间在寂静与压抑的痛哼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裴砚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潮红的脸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到极点的苍白,但眉宇间那萦绕不散的青黑死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消散!
他猛地侧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颜色暗沉、近乎黑色的淤血!那淤血落在地毯上,竟散发出刺骨的寒意,连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
吐出这口毒血后,裴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带着一丝颤抖地舒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后靠在引枕上,紧闭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但呼吸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有力!
孙院正再次探脉,这一次,他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喜笑容:“恭喜首辅大人!‘血蛇藤’之毒已祛除八成以上!剩余些许残毒,已不足为惧,只需后续慢慢调理,便可尽数清除!大人性命,已然无忧!”
室内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所有人都露出了激动之色。
秦绾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沿。她看着榻上那个虽然虚弱、却终于挣脱了死神束缚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裴砚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虽然带着疲惫,却重新燃起了属于首辅裴砚的锐利与清明。他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向扶桌而立的秦绾,声音低哑,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多谢。”
这一声谢,沉重而复杂,远非之前醒来时那句“辛苦”可比。
秦绾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一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就在裴府内为解毒成功而稍稍放松之际,靖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失败了……竟然真的让他解了毒!”靖王听着心腹的汇报,脸上的肌肉扭曲,眼中充满了血丝与癫狂的绝望。赤阳草成功送达,裴砚剧毒已解,这意味着他最后的指望已经落空。一旦裴砚恢复,等待他的,将是清算与末日!
“王爷,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幕僚面如死灰。
“怎么办?”靖王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近乎狰狞的疯狂笑意,“既然暗的不行,那就来明的!既然他裴砚命不该绝,那本王……就亲自送他一程!”
他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厉:“立刻传令下去,启动‘惊蛰’计划!联络我们在京郊大营、巡防营以及宫中禁卫的所有人手!明日卯时,宫门开启之际,便是大事成就之时!”
他要发动宫变!趁裴砚刚刚解毒,身体极度虚弱,无法理事,而秦绾一个女流,纵然有些手段,也难以掌控全局之际,强行夺位!
“王爷,此事关乎国本,风险太大!是否再从长计议……”幕僚惊恐万分。
“从长计议?已经没有时间了!”靖王厉声打断他,状若疯魔,“这是唯一的机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去准备!”
夜幕下的京城,看似平静,却已暗藏了改天换地的杀机。裴砚的毒祛除,非但没有让风波平息,反而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最猛烈的爆发。
汤成毒祛,预示着新生。
而宫变前夜的阴云,却已沉沉压下,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够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