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怡今天没发呆,真棒。”
“思怡刚才笑了,是不是觉得刘婉姐说的好笑?”
“思怡能自己喝水了,真厉害。”
这些话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我心上,没什么感觉,却也挥之不去。
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从那晚我问出“是不是真快死了”之后,他们就更怕了。怕我就这么“空”下去,怕我彻底沉进那个没人能找到的世界里,怕我像一阵烟一样,说散就散了。
可他们越这样,我越觉得茫然。
我到底是谁?
是那个需要被人喂饭、被人夸“真棒”的小孩?还是那个曾经能敲代码、能和他们一起计划未来的思怡?还是……那个即将被替代、被“杀死”的符号?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了。
林应坐在旁边,翻书的动作很轻。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他昨晚说的“别胡说”,想起他抱着我时发抖的手臂,想起他眼底那片藏不住的疼。
“林应。”我忽然叫他。
他立刻抬头看我,眼里带着询问:“嗯?”
“你不用这样的。”我说。
他愣了一下,放下书,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我:“怎样?”
“不用总看着我,不用……”我顿了顿,找不到合适的词,“不用这么麻烦。”
他沉默了会儿,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不麻烦。”他说,声音很轻,“思怡,看着我。”
我看着他。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生大病,躺在床上不能动,我每天都给你讲故事?”他慢慢说,语速放得很缓,“你那时候也不爱说话,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我就坐在你床边,讲一天,直到你睡着。”
我没说话,那些画面像隔着毛玻璃,模糊不清。
“那时候我就想,只要你能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现在也一样。”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们到底在怕什么呢?
怕我忘了他们?怕我彻底“坏掉”?还是怕……我真的像我说的那样,快死了?
或许都有吧。
可我明明就在这里啊。
呼吸着,看着,听着。
就算忘了名字,忘了往事,忘了怎么系鞋带,忘了怎么好好吃饭,我也还在这里啊。
林应的目光还落在我脸上,很深,像藏着一片海。我忽然不想再看了,转过头,看向窗外的黑暗。
“我困了。”我说。
“嗯,睡吧。”他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把我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脖子,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他翻书的轻响,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没再空着。
全是他们的脸。
林应的,刘婉的,张沐的,方小宁的。
还有他们说的那些话,那些带着疼和期盼的语气,那些小心翼翼的夸奖。
真麻烦啊。
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可麻烦里,好像又藏着点别的什么。
像寒冬里的一点火星,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也许,就这样被他们“麻烦”着,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能感觉到自己还“在这里”。
还被人惦记着。
这就够了。夜色又漫进客厅时,台灯的光显得比前几晚更沉了些。
张沐对着电话低声说着什么,眉头拧成个结,“……知道,核心团队没动,那边先稳住……对,再推迟一周,嗯。”挂了电话,他往桌上重重一坐,指尖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
方小宁翻开日程表,笔尖在“南方基地”那栏划了又划,纸页被戳出个小窟窿。刘婉端来的茶水没人动,氤氲的热气在灯光里散成模糊的雾。
这是第三次推迟了。
南方基地的框架搭得差不多,等着核心团队过去启动,可林应、张沐、方小宁,还有我——这个计划里最“不稳定”的变量,全困在这栋老房子里。像艘抛了锚的船,明明彼岸就在眼前,却被看不见的浪绊着,寸步难移。
“总这么拖着不是办法。”张沐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焦躁,“那边刚起步,人心还没定,我们几个都不在,容易出乱子。”
刘婉点头,手指绞着围裙带子,“我知道,可思怡这边……”她看向我,欲言又止。
我坐在沙发角落,腿上盖着林应给的毯子。他们的话像隔着层玻璃,听不真切,只觉得那些词语撞在一起,嗡嗡地响,有点吵。桌上的果盘里摆着苹果,红得发亮,旁边放着把水果刀,银色的刃在灯光下闪了下。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拿过了那把刀。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爬上来,刀柄的纹路硌着掌心,很清晰。我捏着刀转了转,看刃口反射的光在天花板上晃。
“思怡!”
刘婉的声音突然拔高,像被针扎了似的。我抬眼,看见她猛地站起来,手按在桌上,指节发白。张沐和方小宁也僵住了,视线齐刷刷钉在我手里的刀上,呼吸都屏住了。
只有林应没动。
他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原本正看着手里的文件,此刻缓缓抬眼,目光落在我手上。没有惊慌,甚至没皱眉头,只是眼神沉了沉,像深潭落了片叶。
“思怡,”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缓,“把刀给我,好吗?”
我没动,还在转那把刀。其实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是觉得手里握着点东西,能让那嗡嗡的吵声淡一点。
林应慢慢站起来,步子放得很轻,像怕惊飞檐下的鸟。他在我面前蹲下,视线和我平齐,伸手,掌心朝上,“给我。”
他的指尖离我很近,能看见虎口处淡淡的一道疤——那是小时候替我挡树枝划的。我盯着那道疤看了会儿,手指一松,刀落在他掌心里。
“咔哒”一声,他合上刀鞘,起身把刀放进厨房最上层的柜子,锁上了。
转身回来时,客厅里的沉默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张沐和方小宁在低声争执,声音压得很碎,“……必须有人回去……”“林应不能走,思怡这边离不了他……”“那我去?”“你走了技术那边谁盯?”
烦。
我往沙发里缩了缩,把毯子拉到下巴。有什么好吵的?不就是谁先回去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思怡?”方小宁忽然停下争执,走过来,半蹲在我面前,脸上努力堆着笑,像哄小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拿起桌上的苹果,晃了晃。
我看着那苹果,红得有点假。
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水果?能吃的?叫什么来着……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眼神又开始发飘。
方小宁眼里的光暗了暗,却还笑着,“是苹果呀,你以前最喜欢吃的,记得吗?林应总给你削……”
我没听进去。
直到林应走过来,把方小宁扶起来,“别问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然后转向张沐和刘婉,“商量吧,我听着。”
他们重新坐下,这次没再压低声音,却刻意避开那些尖锐的词。
“要不我先回去?”刘婉说,“后勤这块我熟,能先稳住。”
张沐摇头,“不行,你走了思怡这边没人照应,林应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我去?”方小宁看向林应,“技术框架我搭的,回去能衔接上。”
林应没立刻答,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正盯着茶几上的木纹看,那些交错的纹路像迷宫,绕来绕去,找不到出口。
“你走了,数据模型谁跟?”他终于开口。
讨论又陷入僵局。每个人都看着我,眼神里藏着期盼,像在等我做决定。
可我连苹果都快记不住了,怎么会知道谁该走?
我低下头,抠着毯子上的线头。
“要不……”张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回去。核心代码我熟,跟那边团队也磨合过,应该没问题。”
没人反对。张沐是技术核心,也是除了林应之外,最能镇住场子的。
刘婉点头,“这样可行,张沐回去,技术和团队都能稳住,我们三个在这儿守着思怡。”
方小宁也附和,“我没意见。”
他们都看向林应,等他拍板。
林应沉默了很久,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目光落在窗外的黑暗里。过了会儿,他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张沐皱眉。
“你走了,这边的安全系统没人盯,”林应的声音很沉,“思怡的‘身份’转换还没完成,这边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说的是那个替身女孩。计划里,“思怡”的“死亡”需要和南方基地的启动衔接,时间卡得极严,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前功尽弃。
客厅又静了。
这次连争执声都没了。只有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敲在每个人心上。
“我去吧。”
林应突然开口。
三个字,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溅起的浪把所有人都裹住了。
“林应你疯了?”张沐猛地站起来,“你是核心!你走了我们跟那边怎么对接?思怡这边怎么办?”
“我只去一周,”林应抬眼,眼神很定,“把框架搭牢,确认没问题就回来。这边……”他看向我,“你们多费心。”
“不行!”刘婉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走了,思怡要是……要是又像上次那样……”她没说下去,可谁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上次林应去浙大参加学术会议,三天没回,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水米未进,等他回来时,人已经烧得迷迷糊糊。
林应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底的情绪像揉碎的星子,亮得扎人。
我还是低着头,抠着毯子上的线头。可不知怎么,“林应要走”这几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心脏。
不疼,却有点痒。
像小时候他要去少年班报到,我拽着他的书包不让走时的感觉。
像他“假死”后,我在医院里抱着“小刘”的胳膊,哭着说“我知道是你”时的感觉。
像刚才他蹲在我面前,掌心朝上要那把刀时的感觉。
那些模糊的碎片,突然在脑子里撞了一下。
“我……”张沐还想说什么。
我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林应的衣角。
动作很快,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指尖攥着他衣料的褶皱,布料有点硬,带着他身上冷松香的味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沐的话卡在喉咙里,刘婉捂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方小宁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
林应也僵住了。
他低头看着我攥着他衣角的手,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的睫毛颤了颤,眼底那片深潭里,突然涌上来一层亮闪闪的东西,像要溢出来。
“思怡?”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敢相信的试探。
我没看他,也没说话。
就是不想松开。
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怕他走了,没人再在我系不上鞋带时蹲下来帮我。
也许是怕他走了,没人再在我发呆到天黑时,把我从草地上拉起来。
也许是怕他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十二岁那年,干妈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就像他“假死”那回,我以为他真的没了。
那些空落落的感觉,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比刚才的“烦”更清晰。
我攥得更紧了些。
客厅里彻底安静了。
只有墙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
林应慢慢抬起手,覆在我攥着他衣角的手上他的掌心很暖,把我的手整个包起来,轻轻按了按。
“不走了。”他说,声音低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我不走了。”
我没松开。
他也没动。
张沐和方小宁对视一眼,悄悄退到了厨房门口。刘婉拿起桌上的茶壶,转身去续水,脚步很轻。
台灯的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苹果叫什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围着我转。
可我知道,不能让他走。
就像知道,他是林应。
是我的林应。
这点,好像从来都没忘过。
哪怕忘了全世界,这点,也像刻在骨头里的印记,擦不掉。
夜色还很长,南方的基地还在等。
可此刻,攥着他的衣角,闻着他身上的冷松香,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
好像,也没那么难等了。指尖攥着的布料渐渐发皱,像朵被揉过的花。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点含糊的气音。好累啊,连说话都觉得费力气。
林应似乎看穿了我的困顿,没再等我开口,只是顺着我的力道,慢慢站起身。他的衣角被我拽得更紧,像条扯不断的线,把我们俩连在一起。他弯下腰,另一只手穿过我的膝弯,打横将我抱起。
“回房睡。”他的声音贴在我耳边,带着点温热的气息,把那些嗡嗡的杂音都驱散了些。
我没松手。
就那么攥着他的衣角,任由他抱着穿过客厅。张沐和方小宁已经回了各自房间,刘婉在厨房收拾,听到动静探出头,看见我们这模样,又悄悄缩了回去,只留盏昏黄的壁灯亮着。
回到房间,他把我放在床上,想抽回被攥着的衣角,我却下意识地更用力了。布料勒得指节发白,他动了动,没再挣,就那么半弯着腰,低头看我。
台灯没开,只有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在他脸上描出层淡淡的银边。他的睫毛很长,垂着,像蝶翼停在眼睑上。
“还不睡?”他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看着他,脑子里又开始发空。刚才好像想说什么来着?忘了。只记得不能让他走,不能松开这衣角。
“你……”我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点极淡的笑意,像冰面融了丝缝。“林应。”他说,一字一顿,“你的林应。”
我点点头,把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一遍。林……应。可念完就忘了,像沙子从指缝漏走。
过了会儿,我又问:“你在干什么?”
“陪你。”他答,依旧耐心。
“做什么?”
“看着你睡。”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我陪着。”
我又点点头,没再问。可过了没半分钟,那些问题又像泡泡一样冒出来。
“你叫什么?”
“林应。”
“在干什么?”
“陪你。”
“……”
就这么反复着,问了一遍又一遍。有些问题傻得可笑,比如“这是床吗”“月亮亮吗”,他都一一答了,声音从没变过调,也没露出半点不耐烦。偶尔还会加一句夸奖,“记性不错”“问得好”,像在哄个刚学说话的孩子。
我说了好多话,比这一个月加起来都多。喉咙渐渐干得发疼,吞咽时像有刺在扎。我停下问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林应立刻就察觉了。他直起身,想去倒水,我却猛地拽紧了他的衣角,他一个趔趄,又弯下腰来。
“别动。”我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
“我去给你倒水。”他柔声解释,“你渴了。”
我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手指,却没完全放。指尖还搭在布料上,像在确认他没跑。他很快端来水杯,拿了根吸管,轻轻放在我嘴边。
温水顺着吸管滑进喉咙,舒服得让人想叹气。他喂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问:“够了吗?”
我摇摇头,直到喝了大半杯,才推开他的手。
他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重新弯下腰,视线和我平齐。月光落在他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光。
“思怡,”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跟我走,好不好?”
我愣住了。
走?去哪里?
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那些关于“南方基地”“计划”的碎片像雾一样飘过来,抓不住。
“不想?”他见我没反应,又换了种说法,说得更简单,“要我在你身边吗?”
这个问题我听懂了。
要他在身边吗?
手指下意识地又攥紧了他的衣角,布料被揉得更皱。我没说话,只是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错辩的意思。
要。
必须要。
哪怕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是谁,忘了这世上所有的事,也得让他在身边。不然,那片空茫的黑暗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林应的呼吸顿了顿,眼底那层星光突然亮得灼人。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的温度暖得惊人。
过了很久,久到我眼皮开始打架,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
“那我们一起走。”
我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看他的嘴唇动。
“这次不推迟了,”他的声音很定,像在对我保证,也像在对自己下令,“我回去,你也得走。我们一起去南方。”
“那边……”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才能让我听懂,“有太阳,有像院子里那样的草地,还有……我一直陪着你。”
太阳?草地?
这些词像小钩子,勾出点模糊的画面。小时候在林家院子里,他被我缠得没办法,坐在草地上看我追蝴蝶;夏天的傍晚,我们搬着小板凳在院子里乘凉,他给我讲星星的名字……
好像……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没说话,只是把他的衣角攥得更紧了,紧到指节发疼。
林应笑了,很低的一声,像羽毛拂过心尖。他俯下身,在我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比月光还轻。
“睡吧。”他说,“醒了,我们就出发。”
我闭上眼睛,手指依旧没松开。
梦里好像有光,暖融融的,像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个人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思怡,思怡……
我知道那是谁。
是林应。
我的林应。
这次,好像没那么容易忘了。
哪怕明天醒来,又会问出同样的问题,又会对着他的脸发愣,至少此刻,攥着他衣角的力道,和心里那点踏实的感觉,是真的。
要一起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