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不动的时候,他就弯腰把我抱起来,手臂稳稳的,像小时候那棵总被我爬的老槐树。不想走的时候,他也不催,就陪我坐在草地上,看云飘,听风响,直到我自己伸手要抱,才笑着把我捞进怀里。
这天下午,他抱我去看新建成的太阳能板阵列。银色的板子在阳光下闪得晃眼,远处的工程师们在调试设备,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他把我放在草地上,自己也坐下,后背靠着块大石头,让我枕在他腿上。
我揪着他的衣角玩,指尖划过布料上的纹路。他低头看我,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像蝴蝶停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林应,你累吗?”
空气突然静了。
风还在吹,远处的笑声还在飘,可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僵在那里。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眶红了,有透明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我的手背上,凉凉的。
“你流的是什么?”我伸手去碰他的脸,指尖沾到那点湿意,有点黏。
他猛地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像怕我跑掉,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却半天没说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额头抵着我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眼泪,思怡。”
“眼泪?”我不懂,“为什么会流?”
“因为……”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最后只是笑了笑,用指腹擦掉我手背上的泪,“因为高兴。”
我还是不懂,却觉得他此刻的样子有点难过,就像小时候他弄丢了干妈送他的那只钢笔时的表情。我往他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不累。”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没再说话,只是任由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乱的,也不整理。
后来我才知道,工程组新来了个叫阿哲的青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把我当小朋友,反而爱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说月亮上有棵桂树,树下的兔子会捣药;说深海里的鱼会发光,像星星掉在了水里。他还会变魔术,能把一块糖变成两只,把空手心变出朵小纸花。
林应带我去工程组视察那天,阿哲正在给学徒们演示线路连接。看到我们,他眼睛一亮,手里的剥线钳转了个圈,笑着冲我喊:“思怡姐,要不要看小把戏?”
林应看我盯着阿哲手里的钳子,眼神亮闪闪的,便笑着拍了拍我的背:“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阿哲真的变了个魔术。他把一根红色的线放进手心,握紧,再张开时,线变成了一串彩色的纸星星,还会轻轻晃。我伸手去接,星星在我手心里闪了闪,竟真的像有光似的。
“厉害吗?”阿哲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张沐年轻的时候。
我点点头,把纸星星攥在手里,觉得比蝴蝶玩具还好玩。
那天林应进去听报告,我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听阿哲讲故事。他说他爷爷是走江湖的魔术师,教过他好多“骗小孩”的把戏,还说“思怡姐你不一样,你眼里有光,像能看穿魔术似的”。
我听不懂他说的“眼里有光”,但觉得他的故事比基地的风还好听。
从那以后,我开始期待去工程组。每次林应说“去看看阿哲他们”,我都会提前把纸星星揣在口袋里,走得也比平时快些。阿教会给我折不同的纸动物,会讲新的故事,有时还会偷偷塞给我颗水果糖,说“这个比林应给的甜”。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林应给的糖总是刚好的甜,不多也不少。可我还是会笑着接过来,说“谢谢”,然后等林应来的时候,偷偷把糖塞给他,看他皱着眉吃掉,嘴角却偷偷翘起来。
这天下午,林应在工程组的办公室里开短会,我又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看阿哲修一台旧收音机。他拧开螺丝,把零件一个个摆好,像在玩积木。
“你看,”他指着一个小小的齿轮,“这个坏了,换个新的,它就能唱歌了。”
我凑过去看,齿轮小小的,带着点锈。阿哲突然把齿轮放进我手心:“送你了,能转动的,像时间一样。”
“时间?”我捏着齿轮,它在我手心里转了转,凉凉的。
“就是……”阿哲挠了挠头,“就是你和林应待在一起的那些时候,慢慢走的那个东西。”
我好像有点懂了,就像阳光从东边移到西边,就像蝴蝶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
办公室的门开了,林应走出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衬衫袖口挽着,露出那道浅疤。他冲我笑了笑:“思怡,我们该回去了。”
往常这个时候,我会立刻伸手要抱。可今天,阿哲刚说要教我折会跳的纸青蛙,我看着他摊开的彩纸,突然摇了摇头,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我想再玩会儿。”
空气又静了。
阿哲手里的彩纸“啪嗒”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赶紧低下头去捡。林应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眼底闪过点惊讶,还有点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打翻了的颜料盘。
他盯着我看了会儿,我捏着手里的齿轮,没敢抬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却很温柔:“好,那我等你。”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没走,就站在离长椅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墙,目光落在我和阿哲身上,像在守护什么。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我脚边。
阿哲捡起彩纸,手有点抖,却还是笑着说:“那……我快点教你?”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慌,又有点说不清的雀跃。这是我第一次说“不”,第一次想留在他以外的人身边多待一会儿。
可眼角的余光里,始终能看到他。看到他偶尔抬手摸一下鼻子,看到他低头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看到他在我看过去的时候,立刻扬起嘴角,像在说“没关系,我在”。
纸青蛙折到一半,我突然不想折了。我把没折完的彩纸递给阿哲,站起身,朝着林应伸出胳膊。
他几乎是立刻就走了过来,弯腰把我抱起来。怀里还是那熟悉的冷松香,比阿哲故事里的月光还让人安心。
“玩够了?”他低头问我,眼底的复杂情绪不见了,只剩下温柔。
我点点头,把脸埋进他颈窝,小声说:“想你了。”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在我发顶亲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是。”
回去的路上,他没像往常那样说笑话,也没问我纸青蛙折得怎么样。我揪着他的衣角,突然有点后悔——是不是不该说“再玩会儿”?是不是让他难过了?
快到房间时,我抬头看他,小声问:“你生气了吗?”
他低头看我,笑了笑,指腹擦过我的脸颊:“没有。”
“真的?”
“真的,”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思怡有想做的事,想陪的人,我很高兴。”
我不懂他为什么高兴,但听他这么说,心里的慌就散了。我往他怀里又钻了钻,把手里的小齿轮塞进他口袋:“给你。”
他摸了摸口袋,笑着说:“谢谢。”
回到房间,他把我放在床上,转身去倒水。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好像真的不累。至少在我面前,他永远是稳稳的,暖暖的,像那棵老槐树,不管我怎么闹,怎么忘,都始终站在那里,等着我回去。
窗外的夕阳又落了,把房间染成暖暖的橘色。他端水回来,坐在床边喂我喝,指尖碰到我的嘴唇,暖暖的。
“明天还去工程组吗?”他问。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也不知道想不想,就是觉得,只要他在,去哪里好像都一样。
他笑了,没再问,只是把我往怀里搂了搂,让我靠在他胸口听心跳。
“林应。”我又开口。
“嗯?”
“不累。”我说。
他的心跳顿了一下,随即更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低声说:“好,不累。”
风从窗户钻进来,带着远处的桂花香。我捏着他的衣角,慢慢闭上眼睛,觉得这样真好。
不管我记不记得,不管我懂不懂,只要他在,只要我能找到他,就好。
他是我的指明星,是我的老槐树,是我不管走多远,都想回头扑进怀里的人。
而我,是他的小太阳,是他藏在铠甲下的软肋,是他在这人间,最不想弄丢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