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此刻,那个带着酒气的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们冰封的关系里,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窗外的月光渐渐淡了,天边泛起一层朦胧的鱼肚白。我没有真的睡去,只是闭着眼听着门外的动静。那道呼吸声消失后,又过了很久,直到确认楼下彻底没了声响,我才悄悄起身。
房间里的地板早已被我踩熟,哪怕不开灯也能精准避开所有会发出声响的地方。我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一件厚外套穿上,动作轻得像只猫,推开窗户,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深秋清晨的寒气。
后院那道洞是我小时候发现的。那时候林应总爱把自己关在书房,我嫌闷,就偷偷在围墙不起眼的角落挖了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每次都从这里溜出去疯玩,回来时再把泥土填回去,他竟多年都没发现。后来长大了,这洞便成了我藏秘密的地方,如今倒派上了用场。
钻过洞口时,衣角沾了点湿冷的泥土。我拍了拍,径直往巷口走。街角那家酒馆是我最近才发现的,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不管客人待到多晚都不会催,正好合我意。
推开门,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酒馆里没什么人,只有吧台后老板擦杯子的声音。我熟门熟路地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把外套搭在椅背上。
“还是老样子?”老板抬眼看了我一下,声音沙哑。
“嗯。”我点了点头,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着。
酒杯很快被推到我面前,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我端起来喝了一口,辛辣感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再像第一次那样烧得食道发疼。这段时间泡在酒里,酒量竟不知不觉练了出来,那个喝半杯就晕乎乎的思怡,好像真的随着那些被掩埋的过往,一起消失了。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不说话,也不想什么。脑子里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混沌却平静。有时候我会想,这样也好,醉了就不用想林应的计划,不用想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女孩,不用想自己到底是谁,该往哪里去。
可我偏偏千杯不醉。
酒液在胃里沉甸甸的,却清醒得可怕。我看着杯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连借酒消愁都做不到,我还能做什么?
“砰”的一声,邻桌的椅子被人猛地拉开,带着一股熟悉的冷松香气。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手里的酒杯顿了顿,继续往嘴边送。
林应的气息就在身后,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空气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好几度。老板识趣地缩回了吧台后,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很低,像结了层冰。
我没理他,又喝了一口。
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思怡,”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别逼我。”
我终于转过头看他。他眼底的红血丝很明显,大概是找了很久,平日里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像风暴里的海。
“林大少爷,”我扯了扯嘴角,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攥着我手腕的手更紧了。“与我无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全是寒意,“思怡,你再说一遍?”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他刚“死”,我从医院醒来,像疯了一样要找酒喝,想把自己喝死算了。那时候陪在我身边的是“小刘”,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总是在我喝醉时默默递上醒酒汤,在我哭的时候递上纸巾。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伪装的。
那时候来找我的,也是“小刘”。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我挣了挣手腕,没挣开,索性放弃了。“放手,”我淡淡地说,“我还没喝够。”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凶,像被惹急了的兽。下一秒,他猛地夺过我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酒馆里格外刺耳,酒液溅在我的裤脚,冰凉一片。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俯身,一把扣住我的后颈,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怒火,狠狠吻了下来。
这个吻和昨晚那个不一样。昨晚的吻带着试探和一丝慌乱,这个吻却充满了掠夺和不容置疑的占有,像要把我拆骨入腹,揉进他的骨血里。他的唇齿间全是压抑的情绪,愤怒、担忧、恐慌,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我愣了一下,随即闭上眼,任由他掠夺。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良久,他才稍稍松开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粗重,眼底的红血丝更明显了。“思怡,”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眼泪差点掉下来。“林应,”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语气带着点戏谑,“怎么?族长这是要报复回来?”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怒火取代。他没说话,只是再次低下头,吻得更凶了。
这个吻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要将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冷漠、伤害,都在这个吻里烧成灰烬。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把我打横抱起时,我闻到了他身上冷松香混着酒气的味道;记得他的脚步很快,带着点不稳;记得他把我放在床上时,动作却意外地轻柔。
再后来,就是无边无际的沉沦。像沉溺在深海里,周围是温暖的海水,却又带着让人窒息的压力。我们像两只困在绝境里的兽,用最原始的方式互相取暖,又互相伤害。
……
第二天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很亮了。
我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被紧紧地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后背贴着滚烫的皮肤,带着熟悉的冷松香气。林应的手臂横在我的腰间,力道很大,像怕我跑掉一样。
我们都没穿衣服,肌肤相贴的地方烫得惊人。
昨晚那些模糊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带着羞耻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闭了闭眼,试图忽略身体的酸痛和心里的混乱。
我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想起来穿衣服。
他却抱得更紧了,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闷闷地说:“别乱动。”
“放开,林应。”我平静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没放,反而把脸埋进我的颈窝,呼吸拂过皮肤,带来一阵战栗。“再躺会儿。”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他平稳的心跳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尘埃在光斑里跳舞。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很久以前。那时候我们还很小,总是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也总爱这样抱着我,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那些简单纯粹的时光,早就被后来的种种变故撕得粉碎。
我再次用力推他的手臂:“林应,放开我。”
这次他终于松了点力气,但还是没完全放开。他抬起头,下巴依旧抵在我的发顶,声音低哑地问:“昨晚……”
“昨晚什么都没发生。”我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不过是成年人的各取所需罢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圈着我的手臂再次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思怡,”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还有一丝受伤,“你非要这样吗?”
我转过头,终于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没睡好。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愤怒、不甘、痛苦,还有一丝我不敢深究的脆弱。
“不然呢?”我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难道你还指望我对你负责?”
他的眼神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发怒,他却忽然松开了手。
“起来穿衣服吧。”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没说话,掀开被子下床。地上散落着我们的衣服,乱七八糟的。我捡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默默地穿好。
穿好衣服后,我没回头看他,径直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思怡。”他忽然开口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今天……”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张沐他们会过来讨论计划的细节。”
“知道了。”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瞬间,我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羽毛拂过心尖,带来一阵细微的疼。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楼下空荡荡的客厅,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房间,却照不进心里那片冰冷的角落。
昨晚的放纵,像一场短暂的梦。梦醒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我和林应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爱与不爱就能说清的。我们是彼此的救赎,也是彼此的劫难。
这场纠缠,大概还要持续很久很久。
直到……他的计划成功,或者,我们一起坠入深渊。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一步步走下楼梯。
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而我,也总要继续做那个唯一证明他存在的人。
哪怕这份证明,会让我遍体鳞伤。
日子像一杯放凉的白开水,寡淡无味,却又不得不喝。
那晚之后,我和林应之间的空气确实变了些。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封般的死寂,也不是年少时那种毫无保留的亲昵,而是多了层薄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蒙着一层雾的玻璃,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却摸不透真实的模样。
林应的试探更明显了。
早上会在我门口放好温好的牛奶,不再是端进来看着我喝;开会时会把最靠近暖气的位置让给我,自己坐在风口;甚至有一次刘婉随口提起我小时候爱吃巷口那家铺子的桂花糕,第二天早上,那家铺子的桂花糕就出现在了餐桌上,还带着温热的气息。
他做得不动声色,像春雨润物,试图一点点渗透我这层坚冰。
可我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牛奶我会喝,位子我会坐,桂花糕我也会尝一口,但仅此而已。没有感谢,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就像他做的这些,只是程序里的一个指令,我执行了,但不会有任何额外的反馈。
他眼底的光芒总是在我这种淡漠的态度里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却又会在下一次鼓起勇气,重新燃起微弱的光。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我一句软话,一个笑脸,哪怕是一声带着怒意的指责也好。可我给不了。
心里那片湖,好像真的彻底干涸了,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来。
我还是老样子,不工作的时候就坐在窗边发呆。有时候是一整个上午,有时候是一下午。眼神空茫地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看叶子落尽,看枝干在寒风里摇晃,看天空从灰蓝变成昏黄。
张沐他们大概是觉得我这样下去不行。有天我醒来,发现房间里的深色窗帘被换成了浅米色的,阳光能透进来更多,照在地板上,亮得有些刺眼。床头柜上多了一盆小小的多肉,绿得有些刻意。